——从“城邦哲学”到“普遍科学”的范式转型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离开雅典的选择,绝非简单的政治避险,而是一场知识生产模式的革命性突围。这场“离开”与“回归”的空间叙事,不仅重构了古希腊哲学的版图,更标志着西方思想从“城邦中心的思辨传统”向“跨地域的经验科学传统”转型的关键节点。本文结合思想史方法论与物质文化史证据,重新诠释这一事件的深层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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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非雅典性”的思想本质:两种哲学范式的不可调和
亚里士多德的“离开”,根植于古希腊哲学内部“城邦德性”与“普遍自然”两种传统的根本分野。
(一)雅典传统的“城邦性”:政治哲学的锚定
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雅典哲学的核心始终围绕“城邦中的人”展开:
· 苏格拉底以“牛虻”姿态追问“如何成为好公民”,将哲学锚定于城邦道德秩序的重建;
·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构建“正义城邦”的蓝图,试图通过“理念世界”的思辨解决民主制的危机(473c-475e)。
这种哲学具有鲜明的“城邦性”,其知识生产的目的是回应雅典特定的政治问题(如道德失范、权力分配),研究场域局限于公民群体的公共生活。
(二)亚里士多德的“非雅典性”:自然科学的先声
亚里士多德的出身与经历,塑造了其“跨城邦视野”:
· 其父尼各马可是马其顿宫廷医生,这种身份使他自幼接触跨地域的知识网络(如宫廷医学对动植物的观察);
· 游历小亚细亚期间,他对不同城邦的政体、习俗进行比较研究(《政治学》V.12, 1308b),逐渐意识到“城邦并非自然的唯一政治单元,而是人为的制度建构”。
这种“非雅典性”让他的哲学突破“公民身份”的局限,转向对“存在之为存在”( )的普遍探索(《形而上学》Ⅳ.3, 1003a21)——他关注的不再是“雅典人如何成为好人”,而是“万物如何成为其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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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方法论革命:从“思辨演绎”到“经验归纳”的范式竞争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分歧,本质是两种知识生产模式的竞争:
(一)柏拉图学园的“封闭性”:思辨传统的路径依赖
柏拉图学园以“数学-辩证法”为核心,强调通过“理念回忆”(μ)获得真理。这种模式的局限性在于:
· 脱离经验:对“善的理念”的讨论始终停留在抽象思辨,难以解释具体道德行为的情境差异;
· 知识壁垒:学园以“几何学训练”为入门门槛,排斥非专业背景的学者参与核心研究(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V.2)。
(二)亚里士多德的“开放性”:经验科学的生态需求
亚里士多德的知识生产需要“可观察的材料”与“自由的讨论空间”:
· 资源网络:依托赫尔米亚(Hermias)提供的政治支持,他系统搜集小亚细亚地区的生物样本(如莱斯沃斯岛的植物、阿索斯的鱼类),为《动物志》积累了原始数据;
· 研究方法:采用“归纳-定义”的路径,从具体现象中提炼普遍规律(如通过观察158种政体,提出“人是政治的动物”[ ]);
· 学科分类:在《后分析篇》中,他将知识划分为理论科学(数学、自然哲学、形而上学)、实践科学(伦理学、政治学)与创制科学(修辞学、诗学),开创了学术专业化的先河(II.23, 90b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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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离开”与“回归”:新范式的建制化确立
亚里士多德的“离开”是主动的学术生态位迁移,其最终回归雅典建立吕克昂学园(前335年),标志着新知识范式的“建制化确立”。
(一)空间转移的战略成效
小亚细亚的十二年(前347-前335)为亚里士多德提供了雅典无法比拟的条件:
· 研究自由:远离雅典的政治纷争(如反马其顿运动),他得以专注于生物学、物理学等“非政治化”领域;
· 学术传承:培养了泰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等弟子,形成独立于柏拉图学园的“逍遥学派”(Peripatetics);
· 资源积累:通过赫尔米亚的宫廷网络,他接触到波斯、埃及的科学文献,拓宽了知识边界(斯特拉波《地理学》XIII.1.57)。
(二)吕克昂的制度性创新
重返雅典后,亚里士多德通过吕克昂学园实现了新范式的制度化:
· 课程设置:增设修辞学、伦理学讲座,打破柏拉图学园“以数学为核心”的单一课程体系;
· 招生政策:接纳外邦学生(如来自色雷斯的学者),形成跨地域的学术共同体;
· 知识传播:开创“漫步讲学”()传统,将哲学从“书斋”拉回“生活世界”——师生在雅典街头观察市场交易、分析政治演说,让哲学与经验世界直接对话(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VII.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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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一次思想史的“空间革命”
亚里士多德的“离开”,本质是思想家对知识生产规律的深刻洞察:当旧有的学术生态(雅典的思辨传统)无法容纳新的研究范式(经验科学)时,“空间转移”是最有效的突破策略。他的选择,不仅为自己赢得了学术自由,更为西方思想史开辟了一条“实证-经验”的传统——这条传统从伽利略的“实验科学”到牛顿的“自然哲学”,再到现代社会科学的“跨学科研究”,始终是推动人类认知进步的核心力量。
正如考古学家在吕克昂遗址发现的石板铭文所刻:“这里没有绝对的真理,只有对真理的永恒追问。”亚里士多德用离开的方式,将“追问”从雅典的城邦广场,带向了更广阔的自然与生活世界。这种选择,至今仍在提醒我们:思想的进步,不仅需要“批判的勇气”,更需要“战略的智慧”——有时,“离开”比“坚守”更能抵达真理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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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Ⅳ.3
2.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V.12
3. 亚里士多德《后分析篇》II.23
4. 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V.2
5. Hansen, M.H.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Oxford: Blackwell, 1991)
6. Gottschalk, H.B. Aristotle: An Encount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7. 斯特拉波《地理学》XIII.1.57
脚注
“城邦性”概念详见M.H. 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Oxford: Blackwell, 1991), pp. 12-15.
莱斯沃斯时期研究的具体考证,参见H.B. Gottschalk, Aristotle: An Encount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45-58.
“学科分类学”对应Aristotle, Posterior Analytics II.23 (90b15-25),通行译本见余纪元译《亚里士多德<后分析篇>》,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