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发布在股价单日暴跌70%的那个让人绝望的收盘后。

“为彰显对公司未来发展的坚定信心及维护广大投资者利益，公司计划启动总额不超过1亿美元的回购方案……”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深夜的这份公告，像一针强心剂，刺入濒死的心脏。第二天，股价奇迹般地从深渊里挣扎着向上爬，一度暴涨30点。交易屏幕上，那笔两千万人民币的买入单，被无数双通红的眼睛反复摩挲、放大，奉为“救市的信号”、“良心的底线”。

财经媒体迅速跟进：“山高控股果断出手，真金白银托底信心！”“绝望时刻的担当，或成价值拐点？”

千章在那几天，罕见地出席了分析师电话会，声音沉稳而略带疲惫：“本次回购，是基于对公司内在价值的判断，也是我们对股东，特别是中小股东负责任的态度。后续将根据市场情况，在方案框架内稳步推进。”

“稳步推进”。这个词，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成了最残忍的注脚。

那两千万之后，再无回购。一分钱都没有。

股价在短暂回光返照后，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以更快的速度、更陡的斜率，向着无底深渊滑落。3元、2元、1.46元……从最高点起，跌幅悄然越过了90%的门槛。那纸不超过1亿美金的光鲜公告，还挂在官网首页，在K线图几乎归零的直线旁，显得无比刺眼和滑稽。

怨气，如同沉闷夏季里不断堆积的湿热水汽，终于抵达临界点，轰然炸开。

股吧、投资论坛、社交媒体，所有能与山高控股产生关联的角落，都充斥着血泪的控诉和愤怒的咆哮。

“骗子！两千万钓饵，掩护大股东跑路！”

“千章！出来走两步！说好的回购呢？一亿美元被你吃了吗？”

“惊天骗局！利用回购公告拉高出货，证据确凿！”

“证监会！举报！必须严查！”

“还我血汗钱！”

那些绝望的ID背后，是无数个被深套、乃至血本无归的普通家庭。他们开始有组织地整理材料，拨打各个监管部门的电话，发送一封封措辞激烈、附带着股价对比图和公告截图的举报信。他们聚集在网络会议室，声音哽咽或激动，一遍遍复盘那个暴跌日的公告时间、大股东持股变动（尽管公开信息难以直接关联）、以及随后三个月公司沉默如死水的回购记录。

“这就是证据！”一个声音沙哑的中年男人在视频里挥舞着打印出来的文件，“时间点完全吻合！公告就是发出来给里面的人打掩护的！”

他们相信，逻辑如此清晰，动机如此明显，这必然是铁证如山。

然而，现实是铜墙铁壁。

投诉信如泥牛入海。拨通的电话那头，永远是礼貌而程式化的回应：“您反映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会按程序处理。”“是否有直接证据证明回购公告与大股东减持存在主观上的关联？”“公司未完成全部回购计划，不构成违规，具体操作属于公司自主决策范畴。”

“程序”、“证据”、“自主决策”……这些冰冷的词汇，轻而易举地消解了滔天的愤怒和看似坚不可摧的逻辑。他们拿不出那份能直接证明千章“说”要用回购掩护撤退的会议纪要或录音，也无法证明那唯一一次两千万回购与任何特定股东的卖出指令在秒级上完全同步。一切都被厚厚的、由法务精心构筑的合规外壳保护着，所有操作都在规则允许的模糊地带内，完成了精准的切割。

他们撞得头破血流，只换来更深的无力感和“按闹分配”的嘲讽。偶尔有自媒体蹭热度，发出几篇“惊天黑幕”的檄文，也很快沉没在信息的海洋里，或者收到措辞严谨的律师函警告。

山高控股的官网静默无声。投资者关系邮箱设置了自动回复。千章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谈论股价或回购。

千章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那点人造的暖意。他知道那两千万意味着什么——一个姿态，一个信号，一颗精准投掷的定心丸。不多不少，刚刚好能撬动一点残存的侥幸，刚刚好能吸引观望者的目光，刚刚好能堵住最迫切的嘴，也刚刚好……能完成它真正的使命。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划过，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他内心一样，毫无波澜。这步棋，从起草公告第一个字时，落子就已注定。他要的不是力挽狂澜，而是用一个有限的、可度量的代价，去置换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时间，以及时间带来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