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新能源与智能化浪潮为汽车行业带来了百年未有之变局。在此期间，市场机遇与乱象并存——无序内卷、过度营销、安全争议、品牌浮沉等，不断重塑产业生态。行至2025年岁末，再空洞地谈渗透率与智驾，似已缺乏新意。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而最真实、最动人的注脚，往往就源自那些躬身入局的平凡个体。本栏目将以人为镜，透过一个个普通汽车人的故事，记录这段属于中国的、波澜壮阔的汽车变革之旅。

　　“你看，大型汽车集团的CEO都受不了汽车，跑去卖奢侈品了。”今年6月中旬，当看到雷诺CEO卢卡·德·梅奥将卸任，转而出任奢侈品巨头开云集团CEO的消息时，赵凡第一时间就转发给了车圈的一个朋友。

　　赵凡在一家头部新能源车企工作，曾经历过拿20多个月年终奖的合资车企“光辉岁月”，但近两年所在公司越来越多的月度加班时间排名、部门费用排名等指标，已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并多次产生了转行的想法。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高端制造业的汽车，相关岗位都被大众视为一份体面的工作，不少传统汽车城的本地居民甚至都将进入汽车行业当作重要人生目标，“新四化”时代的到来，很多跨行人才也慕名而来。但近两年来，随着汽车行业内卷的加剧，AI、机器人等更前沿科技的火热，部分汽车人主动或被动地在中途“下车”了。

　　汽车人“花式”转行

　　“我现在天天‘朝八晚五’，睡眠都好了好多。”2025年，是李艾在汽车行业从业近10年后离开的第一年。自从转行到家具行业做研发后，李艾虽然工资有所降低，但倍感轻松，因为整体工作节奏舒缓，无须加班。

　　在离开汽车行业之前，李艾在一家tier1（汽车一级供应商）从事产品工程师工作，主要负责新品开发。在2015年进入汽车行业之时，李艾也像很多怀抱理想的年轻人一样，对这个行业也满怀憧憬。但随着近年来汽车行业市场竞争的加剧，他逐渐心生退意。

　　汽车行业的内卷压在普通人身上最大的表现就是加班。以前是“朝八晚五”，现在是“朝八晚十”，工资从8000元涨到了12000元，李艾称：“这相当于每天加班5小时，多发了不到200元，很难说这待遇是涨了还是降了”。

　　离职的导火索很快就出现了。有一次，李艾听说某供应商老板为了节省人力成本，自己连夜赶工，最终导致身体严重不适，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彻底打定了离开的主意：“这还是老板，我一个打工的何必呢？”

　　跨行的家具行业也是一场机缘巧合。一年前，他刚好想离开汽车，而现在所在的公司刚好在老家招聘，机械设计专业的他抓住了这次机会，如今已经回到家庭生活和工作都能兼顾的日子。对于一年前作出离开汽车行业的决策，他感到无比庆幸。

　　在第一财经记者的此轮访谈中，汽车从业人员因为行业内卷而离开是一个非常普遍的原因。

　　王芳在2023年毕业后，通过校园秋季招聘进入一家Tier 1公司，主要做结构仿真及优化设计、材料选型和产品方案集成等工作。近两年来，因为行业竞争态势加剧，王芳所在的公司连续两年出现亏损，在裁员潮中，她也被迫离职。

　　回顾被裁前的工作时光，王芳明显感受到了行业内卷和公司经营压力给普通员工带来的改变。尽管公司业务量已显著减少，但是内部加班时长排名的潜规则迫使员工不得不在工位上“表演加班”，让人身心俱疲。

　　对于传统工科背景的毕业生而言，她认为汽车行业提供的薪资待遇尚属可观，坦言如果不是因为公司业绩不佳和被裁员，自己应该会继续做下去。被裁后，王芳也曾尝试再去找汽车行业相关工作，但目前川渝汽车行业多数岗位都“卡专业背景、卡行业经验、卡工作年限”。迟迟找不到心仪工作的她，最终放弃了汽车行业，转行至医疗行业，从事医疗器械研发工作。

　　相较于汽车行业，王芳称，尽管医疗行业薪酬略低，但是工作是“朝九晚五”，加班补偿制度明确，工作压力明显减轻。由于医疗器械的开发周期较长，时间相对充裕，也很少再出现像汽车行业一样需要拼命赶截止日期的情况。

　　“这个行业现在有些畸形。”王闯原本在媒体工作，因为汽车行业提供的待遇优厚，在三年前跳槽到了某车企从事公关（PR）相关工作。但进入汽车行业不久，他便逐渐对这个行业感到失望。

　　因为岗位相关，王闯接触更多的是汽车营销和市场方面的信息。他认为汽车的本质是交通工具，但当前许多新能源车过度追求和堆砌华而不实的功能，偏离了本质，发展路径已经有点畸形。

　　在这样的行业风气下，他说，现在汽车行业营销公关中普遍存在“过度包装”的现象。但在信息透明的当下，消费者并不愚钝，这类做法效果有限且不可持续，以某品牌知名的“某式演讲”为例，即便演讲再吸引人，产品出现问题后，依然逃不开会被市场和用户审视。

　　最终，他因为觉得在汽车行业从事公关工作“没意义”而转行到了AI行业，虽然继续从事公关工作，但他认为AI行业更为前沿，行业竞争更聚焦于技术内核，“扯淡的少点”。

　　新势力高管转行“卖菜”

　　“各位宝子们，今天我要给大家汇报一个我的新身份，我的老东家一亩田的CEO邓锦宏，聘请我做田野派对的主理人，主要任务就是到深山老林里，到老鹰和熊出没的地方，给大家找好吃的。这个任务我也挺喜欢的，为此起了一个新号，叫做‘田野派对一号找货员小徐’。”11月10日，徐继业在朋友圈正式“营业”，如今的新身份是一个三农主播，以农产品为媒，试图打造个人IP，以及整合资源跑通商业闭环。

　　这是徐继业在2024年底官宣离开“老东家”后，在职业上的再次出发。他在2024年上半年加入了极越汽车，该公司当时正值更名后的品牌重建阶段，亟需相关人才。而徐继业此前职业经历丰富，有媒体、互联网大厂公关部等从业经验，很快就成为了极越汽车的公关负责人。

　　当时的中国新能源汽车行业，虽然面临严峻的价格战挑战，新势力进入淘汰赛阶段，但另一方面，市场空间依旧广阔，销量增速超30%，而且当时智能化正在进入“城市场景”普及前夜，这让以智能化作为核心优势且有大厂背景的极越汽车仍算是一个“香饽饽”。

　　虽然进入汽车行业的很短，但徐继业闹出的“动静”不小。2024年8月，徐继业在朋友圈炮轰小米汽车和雷军，批评小米汽车“亏钱卖车”，称其行为“没有公德心和羞耻心”，并暗示这种定价策略可能构成“倾销”。这一举动很快引起车圈热议，并登上热搜。

　　新势力自带流量光环，徐继业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徐继业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我当时纯粹就是有感而发，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影响，事后夏一平（极越汽车CEO）也批评我了，但我并不后悔，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这样。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公关，我很自由。”

　　在徐继业加入后不到一年，在激烈的竞争下，极越汽车在2024年底“闪崩”，先是传出大规模裁员的消息，很快资金链断裂、“原地解散”的消息也接踵而至。该新势力也发声称“正在积极推进融资”，从侧面承认了经营困难一事。此事经发酵后，员工、供应商纷纷到公司讨要说法，公司业务也彻底停摆。

　　不久后，徐继业也宣布离开极越汽车。之后他并没有再找工作，他告诉记者：“在这接近一年时间里，我就看看书、锻炼锻炼身体，中间还回老家跟初中同学踢了两场足球比赛。”

　　今年8月，一亩田赴美敲钟，作为小股东的徐继业也跟着一起去了，就在这次行程中，做三农主播的项目敲定了下来。11月14日，徐继业开启了人生第一场直播。

　　“汽车行业无疑非常‘卷’，但也是这一点，注定了汽车也是有志之士发挥的最好的舞台，因为这里人才密集、资本密集，你想做的事其实很快就能落地，并且取得一定的影响力。另外，汽车正处在变革期中，新模式正在全方位颠覆整个行业，智能化也还在快速迭代，机会巨大。”但徐继业称不会再找任何一份（上下班打卡的）工作。

　　如今他回到之前创业的三农产业，感觉“累并快乐着”，工作日常基本上是每天发一条短视频，一周做一次直播，一个月去一趟产地。徐继业规划的第一次产地之旅在神农架，探访了睡在树上的五黑鸡养殖基地、一千多米海拔的百花蜜采集基地、长在石头上的金钗石斛种植基地，这完全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徐继业做过记者，也当过互联网大厂高管；创过业，然后也失败过；后又加入极越，经历了造车新势力的沉浮，他回想起这些经历，表现得云淡风轻。

　　“卖菜比卖车难多了！”在和记者的对话中，徐继业对卖菜的“门道”侃侃而谈，“我一直坚信，人生的价值其实就是体验。”他也多次提到了“自由”这个词，并推荐了一本名为《逃避自由》的心理学著作。

　　今年11月25日，就在停摆接近一年后，极越汽车宣布启动预重整程序，旨在引入新的战略投资人。对于公司的兴衰起伏，徐继业已经不愿多说，只表达了希望公司越来越好的祝福。对于这段在汽车行业的经历，他更多的是怀抱着感恩的心态，并把其视为一段不可替代的人生体验。

　　工程师从红海跨到蓝海

　　除了被“卷”走之外，很多从业人员也在主动寻求汽车行业外的工作机会。第一财经在此轮访谈中发现，汽车行业的资深人才，正密集地流向机器人和互联网大厂等热门领域。

　　“我是今年1月进入公司的前瞻技术中心，虽然还是汽车公司，但是主要的工作内容已经不再是汽车，而是机器人。”吴磊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机器人的试验工作跟汽车试验一样，要争分夺秒，但是行业整体比汽车的潜在增长空间更大。他认为，国内的汽车市场竞争已经进入了一个红海市场，但是机器人仍然是蓝海。

　　车企布局机器人赛道已经不是新鲜事，二者搭载的车规级零部件、可复用的底层软件技术等均推动着车企探索着这一新的业绩增长极。根据高盛的预测，到2035年，人形机器人市场空间有望达到1540亿美元，相当于2021年智能手机市场的三分之一。

　　根据吴磊的介绍，他原本在传统车企中从事新能源汽车新车的试验、调整工作，工作内容包括汽车三高测试、用户模拟测试等。在现在的机器人团队中，他需要对人形机器人进行模块级别等试验，包括人形机器人的整机、躯干、腿等部位的耐久性、环境适应性、性能测试。

　　对吴磊来说，机器人与汽车测试的流程大同小异，但是需要掌握的知识更多。在下班后，他和团队的同事常常自发聚在一起讨论遇到的难题，行业是否有可借鉴的例子。

　　在吴磊这一类工程师的性格底色中，敢于创新、充满激情是他们寻求的工作刺激，他们渴求在快速增长的赛道中找到个人价值。过去的一年里，吴磊所在的汽车公司组织架构进行了调整，原本投入颇多的智驾技术更看重能否快速量产、变现，而对于先进的L4级别自动驾驶技术则更多地找寻供应商共同开发，以节省成本。

　　“汽车行业都在想如何让技术快速量产落地，先在竞争中占据市场份额，活下来，强调降本增效，至于先进的技术，比如高级别的自动驾驶技术、电池技术，有利润余地才能保障持续投入研发资金。”吴磊认为，这几年汽车行业的价格战，让车企的利润受到了影响，进而影响了研发的投入。

　　乘联分会秘书长崔东树给出的数据显示，2024年汽车行业利润总体表现不强，销售利润率仅有4.3%，较历史正常水平大幅下降。2025年10月份，汽车行业销售利润率3.9%，达到近期低点。2025年1～10月份，汽车行业销售利润率4.4%，好于2024年，仍处历史次低位。

　　汽车行业利润率的下降也影响着员工的工资水平，吴磊去年的绩效工资也出现了下滑，但转向机器人领域后，虽然工作节奏依然很快，但是每月工资更稳定，团队人员结构相对稳定，更能专心从事研发工作。

　　从行业看，倾向进入机器人行业的技术人才正逐步增长。《2025年机器人产业人才发展报告》数据显示，今年前5个月，机器人产业技术岗招聘职位数及求职人数同比增长6%、32%，在总体中占比分别为62%、71%，远超生产岗位和销售岗位，位居第一。大量来自传统制造业人才正在向机器人产业转型，探索新的职业发展机遇。

　　（文中赵凡、李艾、王芳、王闯、吴磊均为化名，实习生莫一格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