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五’时期是我国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关键阶段,当前宏观经济特征变化、人口结构转型、就业等多重挑战交织,需从制度设计、资源配置等层面系统性应对。”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蔡昉就“十五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趋势与应对策略接受专访,深入剖析发展痛点,提出以“投资于人”为核心的破局路径。
宏观经济规律“失效”背后:短期冲击与长期结构因素叠加
记者:观察当前宏观经济,传统的菲利普斯曲线(失业率与通货膨胀率之间关系的曲线)表现并不典型,这一现象背后反映了哪些深层问题?
蔡昉:当前宏观经济呈现的“规律失效”,本质是短期冲击与长期结构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菲利普斯曲线来看,疫情对经济的影响同时作用于供需两侧——需求端消费、投资疲软,供给端产业链受阻,两者相互抵消,使得通胀率与失业率的传统消长关系难以显现;更关键的是长期因素,我国老龄化进程加速,对通胀形成了持续抑制,未来需警惕这种长期趋势对经济活力的影响。
现在我们看到“有人没活干、有活没人干”现象并存,一方面,产业结构升级带来技能错配,部分岗位招不到合适人才;另一方面,居民对收入增长预期不稳定,消费意愿不强,进而导致通胀率偏低。
记者:如今“内卷式竞争”成为高频词,它对经济提质增效会产生哪些影响?
蔡昉:潜在增长率下降是内卷式竞争的根源,这一趋势导致生产率增速放缓、投资回报率下降、市场规模收缩,企业为求生存往往陷入“低水平竞争”。具体来看,资本过度投入传统领域会延缓增长动能转换,比如部分行业重复建设;“竞争到底线”则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CPI长期偏弱、就业质量下降(如灵活就业者权益保障不足)、消费持续乏力,甚至会抑制创新,因为企业更倾向于选择低门槛、低风险的领域,而不是投入高研发成本的创新项目。
人口转型挑战:“十五五”时期下的养老与消费困局
记者:人口问题是“十五五”时期的重要基础性挑战,我国低生育率与老龄化叠加,会对经济社会发展带来哪些具体压力?
蔡昉:我国人口问题的核心是“长期低生育率”与“快速老龄化”的双重挤压。从生育率来看,1992年我国总和生育率就降至2.1的人口替代水平以下,经过30年惯性积累,人口已进入负增长阶段,且当前生育率处于世界低位,回升难度极大——这意味着未来劳动年龄人口将持续减少,劳动力供给结构面临严峻挑战。
老龄化带来的压力则集中在“老有所养”的多个维度。在财务层面,老年抚养比快速上升,养老基金的可持续性面临考验;在人力层面,老年人照护需求激增,但专业照护人员缺口巨大,家庭照护负担也在加重;此外,老年人的特殊消费需求、大龄劳动者的公共服务需求(如职业技能再培训),目前的供给体系还难以充分满足。
更特殊的是我国“未富先老”的特征。2023年我国人均GNI(国民总收入)约13660美元,与世界平均水平(13434美元)基本相当,但老龄化率已达15%,远超世界平均的10%,且已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14%)。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在经济发展水平尚未达到高收入国家的情况下,提前应对发达国家面临的老龄化挑战,养老、医疗等公共服务支出压力更大。
记者:“未富先老”是否也会制约消费潜力释放?
蔡昉:确实如此。消费是“十五五”时期经济增长的关键动力,但人口结构对消费的抑制作用不容忽视。从不同年龄群体来看,青少年消费率高,但人口数量持续减少,难以成为消费增长主力;大龄劳动者(40岁-59岁)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既要缴纳养老保险,又要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同时为应对未来不确定性,预防性储蓄意愿强烈,消费能力被严重挤压;老年人虽然人口规模趋于增大,但受劳动参与率低、社会保障覆盖不足、子女就业质量不高等因素影响,消费能力和意愿都相对较弱。这种结构下,若不针对性施策,消费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将难以充分发挥。
就业矛盾应对:从“总量性”到“结构性”转变
记者:我国就业矛盾已从过去的总量性转向结构性,当前就业市场呈现哪些新特征?
蔡昉:当前就业市场有三个突出特征:一是就业增量“新形态化”,2023年城镇个体、私营和非单位就业达3.1亿人,灵活就业人员2亿人,2022年新就业形态人员约8400万,未来AI的发展还将进一步提高这一群体比例。为了不使新就业形态与非正规就业画上等号,需要补上在工资增长、社保覆盖、权益保障等方面的明显短板。
二是劳动力流动“内卷化”。外出农民工增速明显放缓,且跨省、市、县流动的比重持续下降,劳动力更多在本地或周边就业。但从生产率规律来看,非农行业生产率高于农业、城镇高于乡村、大城市高于中小城镇,这种“回流式流动”意味着整体生产率增速下降,不利于经济效率提升。
三是重点人群“年龄两端化”。青年群体(20岁-24岁)受教育水平高,但缺乏就业经验,失业率居高不下;大龄劳动者(50岁以上)工作年限长,但受教育程度低,劳动参与率偏低;而中间年龄群体(30岁-49岁)的就业匹配度最高,占比却在不断下降。这种结构对公共就业服务、劳动力市场制度和社会保障体系提出了更高要求——既要为青年提供技能培训和就业帮扶,也要为大龄劳动者提供再就业支持和权益保障。
记者:面对AI对就业的冲击,如何平衡“创造性破坏”与就业保护?
蔡昉:AI带来的“创造性破坏”是必然趋势,它会淘汰部分岗位,但也会创造新的就业机会。2012年以来,我国就业市场就呈现“创造与破坏并存”的特征,累计新增就业岗位1.7亿个,净增1.1亿个,说明市场自身具备调节能力。关键在于通过制度设计降低冲击、放大红利。比如,借助AI技术建立普惠性社会保障体系,打破户籍、就业形态限制,让灵活就业者、新业态从业者也能享受均等化社保服务;同时,利用AI提升公共就业服务效率,比如通过大数据匹配岗位与劳动力、开展精准技能培训,将“破坏”转化为“升级”的动力,最终实现就业质量与经济效率的双赢。
破局路径:从“分好蛋糕”到“投资于人”,激活高质量发展新动能
记者:在经济增长制约因素转换的背景下,如何通过收入分配改革破解发展难题?
蔡昉:过去我们更多依靠“做大蛋糕”带动收入增长,现在需要转向“分好蛋糕”以释放增长潜力。当前收入分配的核心症结是,城乡收入差距缩小不再能有效带动基尼系数下降,城镇内部的不平等已成为主要堵点——这源于技术进步与结构转型的“双刃剑”效应,比如AI提高了高技能劳动者的收入,却可能扩大与低技能劳动者的差距。
解决这一问题,首先要继续提高“两个占比”(居民收入占GDP比重、劳动报酬占初次分配比重),这需要强化劳动力市场制度,比如完善最低工资标准调整机制、保障劳动者集体协商话语权;其次要加大再分配力度,参考OECD国家经验,通过税收(如提高直接税占比)和转移支付,将基尼系数降至0.4以下的合理区间;更重要的是树立“家庭本位”理念,为全人群、全生命周期提供均等化基本公共服务,比如教育、医疗、养老资源的均衡配置,减少家庭在这些领域的支出压力,从而释放消费潜力。
记者:您提出投资重心应从“物”转向“人”,这一转变如何助力高质量发展?
蔡昉:我国人类发展水平的提升,过去主要依赖人均GDP的快速增长,但要进入“极高人类发展水平”组(HDI指数0.8以上),必须依靠人力资本的提升——也就是教育和健康两大板块。这不仅是“人的全面发展”的内在要求,更是培育经济增长新动能的关键。
具体来看,人力资本投资有三个着力点:一是根据发展阶段提高公共教育支出占比,当前我国教育支出仍有提升空间,尤其要向职业教育、终身教育倾斜;二是改善教育资源配置的均衡性,缩小城乡、区域、校际差距,让更多人享有优质教育;三是将农民工子女纳入城市公立学校体系,打破户籍限制,让公共服务真正覆盖所有群体,既提升人力资本质量,也能缓解社会矛盾。
从长远来看,教育、健康领域也是“正确的AI应用方向”——比如AI赋能教育资源均衡化、医疗精准化,既能提高公共服务效率,又能培育新的产业增长点,实现“目的与手段”的统一,为“十五五”时期高质量发展注入持久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