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群小猫走过老北京胡同口的屋顶,走过天坛、鸟巢、红墙青瓦,最后聚集在故宫“上班”,对着游客摆出最迷人的姿势。这些想象来自《故宫猫猫上班记》——一支由AI生成的短片,全网播放量破亿。
AIGC艺术家海辛和Simon阿文在去年底创作了这一短片,但“做得很痛苦”,那时AI理解复杂指令的能力尚且稚嫩,生成长镜头极易“崩坏”,他们不得不将创意拆解成无数短镜头,像“抽卡”一样反复尝试,一个镜头甚至能耗费2000多元。
然而不到一年,他们对第一财经记者感慨,AI的能力已提升了近两三倍,技术的门槛也越来越低。就在上个月,他们制作了一支关于橘猫和浦东的城市宣传片,以往做不到的复杂镜头,AI已能轻松搞定。
AI的浪潮在吞没一切,整个艺术设计行业都在经历一场静默而迅猛的重构。近日设计师社区站酷发布的《AI时代的超级设计师研究手册》中提到,从来不用AI的站酷设计师用户已不到1%。AI能让设计师“一人成团”,像海辛和阿文这样的AIGC艺术家已经越来越多,传统商业格局也在被打破。
但另一边,动画师、《爱、死亡和机器人》导演彼得·多德(Peter Dodd)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他许多从业数十年的朋友对AI抱有抵触情绪,他认为AI是未来趋势,但也希望年轻人“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人类创作者真实探寻的笔触无法被替代。文字科学创始人舒老师提到,他依赖AI,但绝不让它直接撰写最终结果,AI不懂人类的情绪。
AI进化太快了
“抽卡”,这个源自游戏的词汇,形象地描绘了AI创作的巨大不确定性。阿文向记者回忆,《故宫猫猫上班记》里有一个“小猫跳上树”的镜头,他反复提交指令,但模型给出的结果却总是差一点感觉。
“一个镜头一直‘抽’,就像赌运气一样,觉得模型肯定有这个能力,但每一次结果都差一点,‘抽’了2000多元。”阿文一整天都在做这个镜头,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在去年底的创作中,这种痛苦的时刻很多。根源在于早期模型对提示词的遵守能力较弱,提示很明确,但模型每次理解不一样,以及AI对物理规律的理解不足,动作、调度较复杂的画面可能会出现崩坏,于是他们只能靠短镜头去拼接,制作过程既烧钱,也烧耐心。
海辛表示,制作《故宫猫猫上班记》时,他们大量精力耗费在制作环节,不断打磨和迭代镜头版本很花时间,每天能有十几秒可用的结果就已经不错,“花了很多AI以外的力量去把作品做完整”,创意本身反而被挤压。
但现在,20多秒的超长镜头能用AI延长功能一次生成,可能一到两次生成就成功了,也有了更多可替代的工具。
“虽然听起来只是大半年前,但对AI来说好像真隔了好久。”海辛表示,从年初到现在,AI的能力提升了两三倍,创作者可以专注在更值得花时间的创意部分了。
这种变化体感很明显,阿文补充道,上个月做的浦东小猫宣传片,质量、影响力可以对标《故宫猫猫上班记》,但从创意到制作出来不到一周,整个制作过程已经很流畅,没有当初那么痛苦。
AI创作的门槛也持续在降低。海辛是2022年开始尝试用AI创作的,那时AI创作还“非常技术流”,需要在电脑上去配置环境,用ComfyUI(基于节点流程的AI绘图工具)搭建工作流,有较高门槛。但现在这一过程越来越简单了,甚至提示词都可以让位ChatGPT,她提到,AI对影视视听的了解有时比自己更多,创作者只要给AI一个简单的想法。
这场效率革命正蔓延至整个设计行业。近日设计师社区站酷基于访谈和调研发布了《AI时代的超级设计师研究手册》,其中揭示了一个趋势:从尝试体验到深度合作,AI已经融入了很多设计师工作流。从来不用AI的站酷设计师用户已不到1%,日均使用AI超过一小时的用户高达七成。
AI不再仅仅是辅助作图的工具,它正在重塑设计师的角色定位。美图公司董事长吴欣鸿在2025站酷设计周上提到,过去传统设计师要用Adobe全家桶和figma等工具,而在AI时代的超级设计师,除了传统视觉工具,也会使用AI进行各种领域的创作,深度参与功能定义与市场权衡、市场运营、商业决策等等,从只做设计视觉到研发全链路“一人成团”。
AI浪潮下,设计行业正在快速进化。
“一人成团”
AI让设计师个体具备了团队的能力,小型工作室甚至个人已具备了挑战传统大型机构产能和创意的潜力,行业的组织形态与就业市场在被重构。
一个明显的趋势是,项目的执行正变得日益“碎片化”。多德以好莱坞为例指出,一部大型动画的制作会被拆分成无数个环节,分包给全球各地的工作室竞标。AI的普及将进一步加剧这种趋势,AI工作流本身也可以被精细切分,比如需要有人专门撰写提示词(Prompt)、优化输出结果的新兴角色,过程更加碎片化。
在多德看来,未来竞争会更激烈、成本被压得更低,这是一种 “恶性循环”,不过也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进程。
但这种碎片化,为“小而美”的创作团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海辛的观察是:头部大公司或许会面临冲击,但AI给了小型创作者直接参与市场竞争的“入场券”。
“以前像我这样的毕业生,进入公司只能从美术助理这样的基层位置做起,做些琐碎工作,很难接触和锻炼到核心的创意构思、视听语言。”海辛说,“但现在,新生代创作者可以跳过这些消耗热情的环节,直接磨炼最核心的创作能力,甚至获得与大型公司PK的机会”。
00后跨界设计师、数字艺术家ZayG的经历正是顺应这一趋势。他此前大学就读的是环境设计专业生态建筑方向,在大三时所有同学都遇到了两个巨大的挑战:一是建筑设计背景的学生面临就业环境的问题,其次是AI对所有设计师带来的冲击。
在课上听到老师分享Midjourney工具后,ZayG迅速开始研究这一工具,并通过AIGC来创作未来人类社会各种各样的场景,也获得了很多的浏览量,成为了AIGC博主,他后来也成功去到Midjourney中国团队实习,提升了自己的AI创作能力,成为一个单打独斗的设计师。
ZayG对第一财经记者提到,建筑专业领域在好几年前就开始有转行的趋势,大家都在考虑毕业后转行做什么,此前去大厂做交互设计师是一个方向,但AI现在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向,他们也可以自己成为一个超级个体。
他预测,未来将由更多灵活的小团队主导市场,这个趋势已经正在发生了。“我身边就有类似3-5人的小团队,通过AI就能制作出与传统大型公司水平相当的作品。这种形式,很可能会替代掉原来由大公司承接的工作。”
但“一人成团”的创作者,需要面临的压力也很大,AI技术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阿文认为,作为AI创作者最重要的是学习能力,市场上出现了什么新的工具必须知道,且心态要比过往更好。
“设计师目前有两个尴尬的处境,一是时刻要警惕AI工具是不是覆盖到过往的经验和能力,其次是可能花了一段时间去学习用AI工作,但可能新的模型一迭代,过往所有的学习经历又清零了,然后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心态,去用新的工具。”阿文表示,“这很残忍,甚至没有时间去伤心。”这对设计师是双重考验。
创作者不能只有AI
与国内创作者积极拥抱AI形成对比,西方不少艺术家对技术持观望甚至抵制态度。
从业近三十年、参与过约150个动画项目的多德,至今仍坚持手绘,即便是草稿也同样,他仅将AI用于寻找灵感和翻译辅助。他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中国的AI走得很靠前,趋势转变很快,但他身边有许多从业数十年的朋友对AI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少艺术家认为AI“剥削了他们的生产力”。
“他们经过漫长的训练和学习才成为这样专业的动画师,但AI在几分钟内就能做到过去几十年的成果。”多德坦言,自己在试图保持乐观,他将AI技术的冲击类比于历史上摄影术和CG技术的出现,最初曾引发恐慌,但最终推动行业的进化与升华。
某种程度上,多德相信,“等到AI的趋势像洪水一样将大坝冲垮的时候,也许他们就不得不去尝试切换创作方式。”
在国内,年轻创作者则经历了从焦虑到与AI成为“同事”的过程。
ZayG大概在2023年初开始接触Midjourney,他提到,当时这一工具的出现对于所有学生、老师以及整个行业冲击非常大,“大家都有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主要是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有焦虑感” 。
但现在回头看,ZayG认为,焦虑感更多源于未知。在还没有深度使用体验时,会担心自己多年的设计能力或者工具知识过时了,但在慢慢和AI磨合的过程中,他反而觉得有希望,设计师的创造力和AI的能力是相辅相成的。
“过去的创作是想法在先,执行在后,现在是想法和执行同步迭代。”ZayG表示,自己可能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和AI交互后它会给到一个雏形,他再基于这个雏形去反馈、不断迭代,完善作品。
动画导演、Future Power Station创始人胡一毕在2025站酷设计周上提到,AI出来时确实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但大家深入使用后会发现,这样下去所有的内容都是同质化的,如果创作者只有AI,路只会越走越窄,个人的独特性和原创性会是更珍贵的。
效率也并非设计的全部。多德认为,就像其他任何技术一样,AI生成的内容具有很强的“时代技术印记”,五年后再看或许就会有过时的感觉。他以早期CG电影《玩具总动员》为例,这在当时惊为天人,如今再看会觉得技术“太原始”。而《猫和老鼠》等手绘动画,历经数十年依然被视为经典。
AI一直在用算法调整光线和颜色,让画面达到最和谐的程度,但多德指出,至少现在他一眼能看出哪些是手绘哪些是AI。对他而言,用真实的笔触画在画布上,绘画的每一个线条都体现了创作者寻找的过程,人类创作的魅力体现在每一笔犹豫、试探和调整的过程中,这种追寻的过程是算法无法复制的。
作为与文字打交道的创作者,舒老师也认为,AI没法做出有“人味”的作品。他对记者表示,自己现在也会依赖AI,但绝不让它直接撰写最终文案。
“文字里有很多情绪,无论是好是坏还是怪,都是直白的AI难以企及的,而消费者需要情绪。”舒老师将AI定位为“提案助手”和“数据支援”,用它来列举论据、预测市场反响,但最终打动人的那句“人话”,必须由自己来打磨。
设计行业正在一个历史性的拐点,创作者在探索AI的同时,也会逐渐发现人的价值。多德给年轻一代的建议是,“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他在教学中仍要求学生掌握最基础的绘画技巧,尽量用真实的笔触去画一下心里的那个世界,感受物理世界的美感,不要因为有了AI,就丢掉用手去描绘世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