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在上海成立亚洲临床肿瘤学联盟(FACO)时,我们中国专家更多的是向日本、韩国同行学习;现在,在2025年欧洲肿瘤内科学会(ESMO)大会上,近20%的重磅研究报告来自中国团队,这是过去很难想象的。”
这是秦叔逵的亲身感受,他是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主要创始人和著名的临床肿瘤专家。10月26日,秦叔逵在第十届医药创新与投资大会上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简要介绍了中国肿瘤领域近十年的沧桑巨变。
在他看来,中国创新药在某些领域的领跑,不代表整体领先。未来,本土药企如何突破“Fast Follow(快速跟随)”困境,在全球竞争中真正站稳脚跟?中国创新药在源头创新上有哪些提升的空间和方向?这些都是行业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秦叔逵接受媒体采访主办方供图
中国医生从“跑龙套”,到成为大型国际研究的主要研究者
10月21日,2025年ESMO(欧洲肿瘤内科学会)年会在德国柏林闭幕。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药企共有23项研究结果公布亮相,其中涉及10家港股上市的药企相关创新药物的临床报告,几十位中国临床肿瘤学专家报告的重磅数据,给全世界的同行留下了深刻印象,学术影响广泛而巨大。
其中一则就发生在肝癌领域。周俭和樊嘉院士团队公布的CARES-009大型III期研究显示:围手术期采用卡瑞利珠单抗联合阿帕替尼(“双艾”组合)方案,获得了预期的良性结果能够显著延长肝癌患者的无事件生存期,中位EFS(无事件生存期)长达42.1个月,较单纯手术延长了近两倍;主论文同步发表于国际顶刊《柳叶刀》(Lancet)上,引起业界轰动。
秦叔逵表示,原发性肝癌高发难治,中国的发病与死亡人数在全球占比均超过了40%,且疾病本身具有高度异质性。在这一领域的发展历程中,从早年吴孟超、汤钊猷和孙燕院士等老一代医学家奠定了临床诊断与治疗的基础,到近年樊嘉、董家鸿、周俭、沈锋和刘连新等专家积极领衔,联合肝胆外科、内科、放疗科以及影像科等多学科精诚合作,共同攻坚克难,中国肝癌领域的诊治和研究水平实现了革命性提升。
截至目前,国家药监局已经累计批准了20款药物与方案可用于肝癌一线、二线治疗,数量超过了美国、欧洲与日本获批同类药物或方案的总和。而且,在这20款抗肝癌药物中,秦叔逵教授及其团队深度参与了18款的临床研究,并在多数项目中担任全球、亚太地或者中国的主要研究者(Leading PI),中国研究者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种情况20年前难以想象。秦叔逵回忆称,1997年前,中国肿瘤临床学会还未成立,中国医生参加亚洲临床肿瘤学大会时,只能在台下听讲,因为手里只有个案报告或单中心小样本资料,拿不出一项多中心协作研究。即便是10年前,中国医生在国际临床试验中的参与感,也多源于在中国的小型桥接试验(指在新地域开展的附加试验,而非最先开展的注册性临床试验),“跑龙套,随大流,没有决策权”。
秦叔逵举了一个例子——2016年,也就是9年前,他和李进教授等曾与来中国访问的某著名跨国药企总裁座谈。他们问道:“你们公司在中国开展过早期临床研究吗?你们公司针对肝癌、鼻咽癌等中国高发肿瘤有过专项布局,在中国开展临床研究吗?你们公司邀请过中国专家担任大型国际研究的PI(主要研究者)吗?当时对方的回答都是”No。
现如今,上述三个“No”已经变成了三个“Yes”——这家跨国药企不仅在中国设立了研发中心,还邀请中国专家主导早期临床研究和国际多中心大型临床研究,同时针对中国的特色肿瘤量身定制,积极开展研究。
秦叔逵认为,这表明经过多年的学习进步,中国医生水平不断提高,也促使跨国药企改变了态度,予以重视,达到平等对话和积极合作。
产学研协同尚存在“断链”,基础转化研究亟待提升
除了临床医生的不懈努力贡献,中国创新药能在全球崛起,既离不开国家药监局、卫健委和科技部门的支持助力,也离不开本土药企的厚积薄发,由仿制转向创新。
2025年是中国创新药海外BD(商务拓展)的大年,据医药魔方统计,迄今中国本土药企新药对外许可授权获得的总金额,已经突破1000亿美元,为有史以来未有的巨大突破。
一时间,“中国创新药世界第一”的说法不胫而走,气氛热烈高涨,但秦叔逵却发出了冷静的“拷问”:目前在肿瘤学领域最火的单抗、双抗、ADC、溶瘤病毒和分子疫苗,哪一个重要技术平台是本土企业原创的?出海转让超过1000亿美元,为什么几乎所有的药物还是快速跟进(Fast-follow)?
“我们的Fast-follow做得很好,发展迅猛,可喜可贺,但在兴奋的同时要注意戒骄戒躁,要看到不足——到目前为止中国新药的创新性技术平台还比较薄弱,有人讲几近为零。”秦叔逵一针见血地指出,目前,上述新药的核心技术,大多是国际药企首创发明,并且还掌握在其手中,而中国本土药企的优势在于快速跟随和优化,但是在新靶点、新机制、新技术的原始创新上,与国际先进水平仍有一定差距。
秦叔逵告诉记者,原始创新的源头应该是基础研究上的突破,通常基础研究的主力应是大学和研究所,而不是临床医生,也不是中小药企。目前,中国产、学、研协同尚存在协调不力和“断链”问题,大学和研究所的基础研究往往是“闭门造车”,与临床需求脱节;许多药企由于人才资金缺乏和短期利益驱动,更倾向于Fast-follow和me-better;而广大临床医生虽然面临实际问题,可以发现迫切需求,却缺乏将需求转化为研究的资源、经费与能力,
“因此,不要去过早地宣扬‘中国创新药世界第一’,过分自我陶醉,这不仅不科学客观,还可能会给进一步的国际合作带来阻力。”秦叔逵强调,过去十多年里,中国创新药取得了长足进步,值得肯定,但是与欧美日国家相比,在基础研究、创新技术以及全球商业化能力等方面仍然存在差距,“某些领域领跑”不代表“整体领先”,整个行业仍需要清醒认识,学习先进,脚踏实地补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