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孟荇见习记者叶红梅蔡欣佁

　　AI应用为拉新用户派发的“算力礼包”，正成为黑灰产规模化窃取的目标。在算力成本已成为AI公司生存命脉的行业背景下，这种窃取行为侵蚀着行业的根基。

　　当普通用户还在精打细算地使用热门AI应用赠送的免费额度时，一场针对“新人奖励”的系统性窃取同步进行。在淘宝、拼多多、闲鱼等平台，搜索“可灵”、“即梦AI”等关键词，映入眼帘的是明码标价的“黑市算力”：“可灵AI2200灵感值、27元”、“即梦AI无限积分无限生成，1.08元”、“海螺AI新号，19.8元5000积分”……

　　这些价格与官方定价形成尖锐对比。以文生视频应用“可灵”为例，用户花916元购买黑金会员，可获得26000灵感值，而在黑产渠道，相同数量的灵感值仅需319元，仅为官方定价的三分之一左右。这意味着，AI公司为吸引真实用户投入的补贴，正通过灰色渠道廉价流失。

　　明码标价的“羊毛”：黑灰产全面入场

　　近期，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调查发现，在淘宝、拼多多、闲鱼等平台上，兜售着AI产品的新人券，既涵盖可灵、海螺、即梦等热门产品，也包括Vidu等较为小众的产品。卖家通过不同方式，绕开平台的监控。

　　针对“可灵AI”，部分商家贩售的已非传统账号密码，而是技术含量更高的“Cookie资料”。跟着商家附赠2分钟的教程，完全不懂网页的技术小白也能快速“上手”。

　　对于“即梦AI”，黑产则利用了其国际版支持邮箱注册的机制牟利。一套售价仅2元的教程，详细说明如何使用临时邮箱批量注册，反复领取新人积分。卖家声称：“马来西亚、美国节点都可以试试，不行就换个地址。”在他们眼中，只要能打开国际版网页，就有源源不断的积分。

　　在要求手机验证的“海螺AI”上，黑产提供的是“手机号+验证码”的一站式服务。商家发来手机号及指定网址，用户在海螺官网输入手机号，验证码会实时显示在商家提供的网站上。购买和操作流程简单快捷，轻松绕过了平台的实名认证环节。

　　“这早已不是零散的‘羊毛党’，而是形成了完善分工的规模化黑灰产。”数美科技产品专家吴济洲告诉记者。据他分析，这条产业链上游由“接码平台”、“猫池/卡池”及“跑马群”提供认证资源；中游是使用“设备农场”和群控软件的工作室，像流水线一样批量注册养号；下游则在闲鱼等平台完成最终销售。

　　天价账单：算力成本下的生存危机

　　要理解黑产窃取带来的损失，必须将其置于AI公司面临的巨大算力成本与普遍亏损的财务背景下。

　　AI训练和推理，都需要消耗巨量算力。以推理成本为例，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教授郑纬民就曾在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指出，目前大模型的推理算力成本很高。“不管是推理也好，训练也好，算力成本还是很贵。推理成本里头，人力占3%，数据占2%，算力占95%，钱主要是花在算力上面了。ChatGPT的推理开销是每天70万美元。DeepSeek V3推理开销大概每天8.7万美元。”他表示。

　　然而，巨大的投入并未带来普遍的盈利。“很多AIGC应用仍处于烧钱亏损状态。”吴济洲表示。Stability AI 曾经是 AI 领域最热门的初创公司，在研究和能力上投入了大量资金，却不具备可行的商业模式。该公司去年深陷财务危机，有媒体报道称，去年2月该公司收入仅为540万美元，而成本则为 800万美元，多位核心高管与技术人员已离职。从行业整体来看，据报道，当前全球有498只AI独角兽（即估值在10亿美元以上的未上市公司），但这些AI初创公司当中，有大部分都未实现正向现金流。

　　在此背景下，黑产成规模地盗窃着AI公司的算力，将黑产价格与官方定价对比，算力流失的严重性也一目了然。“海螺AI”官方定价中，生成一个视频约消耗25个贝壳，尊享会员1399元/月可获得20000贝壳。而在黑产渠道，相同的贝壳数只需要79.2元，几乎不到官方渠道的6%。

　　某购物平台上兜售的“海螺AI”积分，19.8元可得5000积分，折算下来，几乎不到官方渠道的6%。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截图。

　　另一方面，黑产牟利的成本极低。据吴济洲介绍，批量注册脚本基本上没有成本，即便需要人脸识别，也仅需两到五元即可搞定。

　　吴济洲指出，AI平台的生存依赖于将免费用户转化为付费会员。但当用户能在闲鱼上花几元钱买到“无限点数”的黑产账号时，谁还会去购买官方上百元一个月的会员？这直接切断了平台最重要的商业化变现路径。如果商业化始终无法转正，再好的产品也难逃资金烧尽、黯然离场的结局。

　　当海量黑产账号挤占计算队列，消耗的是AI公司按秒计费的GPU云服务成本。这也会导致真实用户的排队时间延长，使用户体验明显下降。

　　此外，黑灰创造的虚假账号平添产业运营的烦恼。吴济洲解释，黑产为完成一个“邀请20人”的裂变任务，需要批量创建21个账号，巨量虚假账号，其留存率极低，会导致用户数据严重失真，从而影响AIGC产品的长期运营。上海申伦律师事务所夏海龙律师认为，这种行为“违反平台用户政策，可能构成不正当竞争”，扰乱了健康的市场秩序。

　　to do or not to do：风控成本与增长压力的博弈

　　嗅觉敏锐的黑灰产，总在商业最前沿游荡。这对于AI公司来说并非新事，不少公司早已被迫参与这场“攻防战”。

　　国际领先的AI图像生成器Midjourney早在2023年就停止了免费试用，其首席执行官David Holz公开承认，此举是为了遏制“为获取免费图片而大量创建临时账户”的滥用行为。在国内，百度在发布文心一言后，第一时间发布官方声明，坚决谴责并严禁测试账号的转让与贩卖，并在其《会员服务协议》中明确写入违规处置条款，从法律层面构筑防线。

　　商家也感受到大公司的“反制火力”。一位商家从今年7月开始“上车”，一开始一个小时就能交易14单。几个月下来，随着平台加大风控力度，“现在每个号的‘利润’被压到只剩几块钱”。他直言：“被风控拿捏了，明天封IP，后天封账号，大后天批量掉线，真是怕了。”

　　即便风控不断升级，算力黑产仍在市场上招摇。

　　究其原因，在AI行业激烈的模型竞赛中，绝大多数初创公司将研发精力倾注于产品体验和功能迭代，风控这一“后台防线”被迫边缘化。“专门组建团队对抗专业黑产，会消耗过多精力，且效果存疑。”吴济洲道出了行业的普遍困境。

　　更深层次的矛盾或许在于对用户增长数字的焦虑——在资本和市场都关注用户规模的背景下，一些平台对那些“虚假但好看”的用户数据，可能采取了选择性放任的态度。

　　然而，这种妥协蕴含着法律与合规风险。北京瀛和（广州）律师事务所权益合伙人黄迪提醒，平台若因追求用户增长而默许或风控不力，可能因未履行网络信息安全保护义务而承担相应的行政责任。如何在严防黑产与促进真实增长之间找到平衡，成为所有AIGC公司必须解答的合规难题。

　　智能防线：从源头拦截虚假流量

　　在法律层面，这种“薅羊毛”的行为已超越普通的违约，其本质是对平台虚拟财产的系统性窃取，黄迪分析称。

　　吴济洲建议治理必须前置，“平台应在注册和登录环节就建立风控关卡，”他表示，“通过识别IP聚集、行为序列异常等特征，从源头拦截批量虚假注册，保护珍贵的算力资源和真实的用户生态。”

　　黄迪建议因黑产遭受损失AIGC公司可通过“民事起诉+刑事报案”的组合拳维权。“对于规模化、产业化的算力窃取行为，涉嫌构成犯罪的，可向公安机关报案。”

　　而对于购买这些服务的普通用户，黄迪提醒，用户购买并使用非法的算力服务，违反了与平台的用户协议。如果用户明知算力来源非法仍大量购买，情节严重的，甚至有可能被认定为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