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我接到的订单量是关税战之前日均订单的两倍以上，美线市场又将重新热起来。”浙江一家物流公司人士对《等深线》记者表示。

　　5月12日，《中美日内瓦经贸会谈联合声明》（以下简称《声明》）正式发布，双方宣布相互取消部分加征关税，继续协商解决关切。

　　而此前的30多天，当美国超市货架逐渐空置时，中国的货运代理（以下简称“货代”）却不得不处于“放假”状态。

　　“过去一个多月里，美线市场上没有货，大量订单取消，客户都在观望。许多公司近乎‘放大假’的状态，我们干美线的货代都快要上街要饭了。”一位美线货代人士调侃道。

　　在经历过4月9日之前的抢运潮之后，随着特朗普关税大棒的落地，中美航线上的货量出现断崖式下跌，船公司开始疯狂撤线、美国采购商纷纷暂停订单、国内许多工厂也已停止出货，而依靠中美航线的货运代理，则成为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之一。

　　在高关税实施的一个多月里，市场“转口贸易”逐渐增多，但也因美国海关和各国监管从严，空间越来越小。

　　伴随着中国外贸企业纷纷加快产业链全球布局的步伐，货代行业也面临重新洗牌的机会，货代企业海外网络的建设变得愈发重要。

　　而随着《声明》的发布，在“不确定性”中挣扎的货代们，开始期待市场供需错配中的新机会。

　　从抢运到集中退关

　　自2025年年初以来，特朗普政府迅速提高关税门槛，频繁变动关税政策，对国际贸易造成极大不确定性。

　　“4月初开始，许多货主都赶着发货，尤其是4月7日和8日，码头上特别忙碌，因为大家都想在9日政策落地之前装船。”上海一家国际货运公司人士对记者表示。

　　据美国白宫的文件，“对等关税”将于美东时间4月9日生效，但在港口装船并在9日0时01分（北京时间当日12时01分）之前以最终过境方式运输的货物除外。

　　美东时间4月9日0时一过，美国“对等关税”落地，前一天还在热火朝天装货抢运出海的港口，大量没有来得及开船的货物被退回。

　　张超（化名）是深圳一家国际物流公司的货运代理，他向记者介绍，自4月9日以后，很多货物因没有在关税落地之前开船，最后在国内码头被退回，仅其经手的就有十多个集装箱的货物。而与张超对接的船公司销售人员，手上有2500个集装箱要退。

　　“4月10日，我们在海关看到退关的报关单叠起来有一米多高。”张超对记者表示，退回来的货物，大部分将被拉回工厂，少部分客户会暂时将货物存放在港口附近，等待与卖家协商或观望未来政策走向再定。

　　海运运价在4月9日前后也出现了明显的冷热切换。上海航交所发布的报告显示，4月3日，上海港出口至美西和美东基本港市场运价（海运及海运附加费）分别为2313美元/FEU和3306美元/FEU，分别较上期上涨6.2%、3.5%。4月11日，上述运价变为2202美元/FEU和3226美元/FEU，分别较上期下跌4.8%、2.4%。上海航交所称，下降原因在于部分货物取消了出运计划，即期市场订舱明显减少。

　　4月11日，宁波航运交易所发布的宁波出口集装箱运价指数（NCFI）中，北美航线降幅则更大。美东航线运价指数为1100点，较前一周下跌10.8%；美西航线运价指数为1222.1点，较前一周下跌18%。宁波航运交易所分析称，北美航线市场整体货量减少，班轮公司缩减航线运力，但舱位仍供大于需，导致运价下跌。

　　厦门一家货运公司人士对记者透露，美线运价从3月底到4月持续走低，以厦门到美西的40英尺高箱为例，3月底的运价是2200美元，4月初是1800美元，4月中旬之后报价跌到了1600美元。

　　张超向记者介绍，美线在过去一个月仍在正常出货的，只有少量高利润的电商货或者长期合同的尾单，例如，汽车配件A工厂与美国B公司签订了合同，约定2年内向B提供一定数量的配件，如未完成，则B有权不支付所有费用。若此时2年期限临近，且只剩小部分数量配件未发货，则A会顶着高关税继续出货，以求获得全部货款。

　　高关税导致中美贸易量骤减。货运数据公司Vizion在4月25日发布《全球海运预订追踪》中表示，2025年3月24日至4月14日，从中国到美国的集装箱订单量从134911个标准箱骤降至81239个标准箱，短短三周内骤降39.9%。这一降幅凸显了市场对关税政策的强烈关注，托运人暂停了新的运输，以重新评估成本、路线和库存风险。

　　世界贸易组织（WTO）曾在4月9日发出预测称，中美贸易紧张局势可能导致两国间货物贸易额锐减高达80%。

　　中国是美国最重要的进口来源国之一，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数据显示，中国商品占美国服装进口的65%、鞋类进口的52%。在关税战过程中，依赖中国零部件的零售、家居、汽配等多个行业受到了严重冲击，美国业界纷纷发出预警，供应链危机加剧、物价暴涨及就业岗位流失等问题逐渐浮出水面。

　　美国零售联合会4月曾发布预警称，现有港口库存仅能维持25～30天的正常销售。若航运未能于6月中旬前恢复，电子产品、家居用品和季节性商品的价格波动将不可避免。

　　美国银行全球研究部门此前发布的报告也指出，尽管美国企业在今年年初提前“囤货”，商品库存却没有大幅度增加，许多零售商可能只有一到两个月的库存，任何不可预见的需求或供应中断，都可能影响零售商在美国的商品供应和商品价格。

　　“以往美线市场需求大、运费高、利润好，美线货代曾长期是国际货代物流圈里的‘高富帅’，市场上不少公司只做美线，而现在这些公司最惨。”上述广东物流公司负责美线业务人士表示。

　　上述浙江物流公司人士也对记者表示，美国是个大市场，人口基数大，需求广，消费能力强，利润也相对较好，美线的电商货物货代利润能达到10%～20%，所以许多货代企业会优先开发美线渠道。

　　“从我第一天干货代开始，老板就告诉我航线要全，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一位货代在社交平台上感慨。

　　在美线运输需求迅速萎缩的情况下，船公司陆续将美线的过剩运力转移至其他航线，以维持美线运价稳定。5月9日，上海航交所发布的信息显示，北美航线运输需求徘徊在低位，运力投放规模继续调控，市场运价小幅上涨。上海港出口至美西和美东基本港市场运价（海运及海运附加费）分别为2347美元/FEU和3335美元/FEU，分别较上期上涨3.3%、1.6%。

　　转口贸易看上去很美？

　　联合国贸发会议今年4月发布的数据显示，全球超过80%的贸易货物通过海运运输。中美之间货运需求的大幅缩减，让依赖中美海运航线为生的大量货代和物流公司压力剧增。

　　面对美国高额的对华关税政策，部分货主和有门路的货代将目光投向了“转口贸易”。

　　4月9日，特朗普宣布对75个贸易伙伴（包括欧盟、日韩、东南亚国家等）暂缓90天执行高额“对等关税”，并将“对等关税”税率调整至10%。这一政策也给了转口贸易一个窗口期。

　　长期从事马来西亚转口贸易的货代周勇（化名）对记者表示，转口贸易模式一直存在，之前主要面向反倾销商品如光伏、轮胎等，而现在几乎所有品类的商品都有转口需求。马来西亚虽然和美国没有自贸协定，但是目前只有10%的关税，且保税港区操作成熟。

　　“我会更建议小一点的客户做转口，因为小公司客户比较灵活，美国方面买家没有这么多限制。大一点的客户，流程很多，国外收货方也比较正规，很难接受转口贸易的方式。”周勇分析称，以往的转口查验率并不高，在其多年从业经历中，只遇到过美国巴尔的摩港海关查验贸易合规性。

　　进入转口贸易领域3年的货代刘智娜（化名）对记者表示，美国海关对转口贸易的审查一直存在。其有一批高科技运动器材从马来西亚转口美国，手续齐全，但仍被查验出来——美国海关认为马来西亚不具备这样的工业能力，生产不了这么高科技的产品。她表示，类似高科技工业产品，会被重点查验，即使拥有齐全的手续。

　　“许多转口贸易赌的就是美国海关处理能力有限，产品原产地验证、商品价值确认等工作量巨大，不可能一一核验。但毫无疑问，转口越来越难做，价格再贵的‘路子’，现在也不能保证100%安全。”上述上海国际货运公司人士也表示。

　　随着转口贸易的增多，越来越多第三国发布通知，表示将严查原产地证造假，打击转口贸易违规行为。

　　越南贸易部在4月15日发布的一则指令中，要求相关机构的官员严厉打击向美国和其他贸易伙伴“非法转运货物”行为，以避免越南遭受美国的高额关税。

　　越南海关发布的数据显示，2025年4月，越南对美国出口额突破120亿美元，同比增长34%；与此同时，越南自中国进口额也超过150亿美元，同比增长近31%，双双创下新高。

　　韩国海关总署4月21日也发表声明，韩国发现越来越多的企业试图将外国产品伪装成韩国出口产品，以逃避美国全面关税。韩国关税厅已成立特别工作组，阻止非法出口行为，并计划制定更具体的应对措施，以保护国内企业。

　　壹航运CEO钟哲超对记者表示，目前市场上的部分转口贸易现象，不仅涉嫌违规，且有损外贸企业形象。当前美国也在严查这种现象，未来监管只会越来越严，贴标换产地证这类简单转口贸易，不具有可持续性。

　　4月22日晚，在国际货代联合会（WIFFA）举办的一场直播活动中，厦门西艾弗供应链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永福也表示，面对高关税，有货代会选择低申报、转口等违规操作，预计未来一两个月美国海关在这方面的查验率会飙升。此外，对于货代来说，代垫资金成本压力增大，部分经营不善的买家弃货的风险增多。

　　“当前，我们公司最重要的是求稳，坚持本心，加强应收账款和清关合规性的把控。接单时加强品类筛选，服装等利润较低的货品尽量不接，维护好高货值、有利润的客户。”陈永福表示。

　　广东一家物流公司负责美线业务的人士对记者表示，转口贸易风险大，一旦被查验出来要补税或者把货物再拉回来，谁来支付费用也是大问题。如果货代和货主都不愿意出钱，双方无法达成一致，货物只能在美国海关存放，暂存费用会越来越高。如果客户弃货，柜子就砸在货代公司手里了。为了避免该类情况发生，现在货代公司会向客户收取押金，直到卖方签收货物后再返还押金。

　　“现在整柜转口的货物出发之前，我们会跟客户签订协议，不包查验不包补税，也就是如果被海关查验产生的补税费用和退运费用，客户自己承担。”该人士表示。

　　加速供应链全球布局

　　比转口贸易更深一步，越来越多的外贸和物流企业也开始加速产业链的全球布局。

　　“我们可以看到，美的、海尔等许多优秀的企业过去多年已经在东南亚、南美、东欧地区做产业链布局，将制造和供应链能力提前海外本土化。”在钟哲超看来，关税战也会加速企业供应链全球布局的步伐，让物流企业意识到离岸物流服务能力在未来竞争中的重要性。

　　“对于物流企业来说，客户从中国出口你能做到，如果客户的工厂转移到了东南亚、欧洲或者南美，想要留住客户，你必须有能力继续为其提供物流服务，这就需要物流企业在海外建立强大的基地和网络。” 钟哲超表示。

　　WIFFA美国航线专项分支平台主席、雪瑞集团总裁黄俊仁表示，经历此次关税风波后，预计在中国设厂的企业，会进一步考虑将部分生产线转移到东南亚。“关税战对货代企业来说，是一次重新洗牌，机会应用得好，企业会越来越好，应用不好，很可能就会死掉，所以货代企业的老板们要尽快行动起来。”

　　“未来，货代获利的空间会越来越薄，所以货代企业一定要运用现在手头上已有的生意流量，在其他地方变现，比如做供应链金融。”黄俊仁表示。

　　中国企业加快产业链转移，将部分生产线放在其他国家之后，能否顺利以较低的关税出口美国，这是众多外贸从业者关心的问题。

　　一位海关行业资深人士对记者表示，在国际贸易中，确定商品的原产地对关税政策和管制政策至关重要。国际上判定原产地有几个通用的规则：第一是完全获得标准，即产品完全在一个国家（地区）获得或生产；第二是增加值标准，通过计算产品在某个国家（地区）加工增值部分占总价值的比例来判断，以达到一定比例为要求；第三是关税分类变化，若产品经过加工后，其关税分类代码（HS Code）发生变化，通常被视为发生了实质性转变。

　　“WTO有明确的原产地判定准则，各国通常会参照WTO准则制定自己的原产地标准，因此各国的标准也会有所不同。”上述海关行业资深人士举例称，越南对于非完全在本国生产的商品，通常要求增加价值至少达到30%，或者其HS编码发生改变，而马来西亚通常要求其境内增加的价值比例达到40%。

　　环球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赵德铭长期为跨国公司提供贸易合规法律顾问服务，他告诉记者，假设中国企业在越南建厂，并生产出拥有越南原产地证明的产品，产品发票和货运装箱单也显示“原产地越南”，但实践中，美国海关未必会认可这一申报信息。如果有所怀疑，美国海关通常会审查这一产品是否使用了来自中国的零部件或原材料，以及中国原产料件在越南加工过程中是否发生了实质性改变。

　　赵德铭表示，美国对于非优惠进口国原产地认定，实行的是实质性转变标准：产品在哪个国家经历了“实质性转变”，即其名称、特征或用途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则该国为原产地。运用这一标准时，美国也会考虑产品加工工序复杂性、关键部件来源以及加工增值程度等方面的因素，但标准仍比较严苛，普通产品难以达到，这给中国正在进行产业链转移的企业增加了风险和不确定性。

　　“中国不少在东南亚、南美建厂的企业，可能更熟悉当地的原产地规则，忽略了美国的原产地规则。在实践过程中，美国海关可能会认可这些国家的原产地标准，但也可能会在审查过程中，以更高的美国标准来重新判断，而这时产品就可能面临高关税问题。”赵德铭表示。

　　期待市场新机会

　　5月10日至11日，中美经贸中方牵头人、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与美方牵头人、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和贸易代表格里尔在瑞士日内瓦举行中美经贸高层会谈。当地时间5月12日上午9:00，双方发布《声明》。

　　双方承诺将于2025年5月14日前采取以下举措：美方承诺取消根据2025年4月8日第14259号行政令和2025年4月9日第14266号行政令对中国商品加征的共计91%的关税，修改2025年4月2日第14257号行政令对中国商品加征的34%的对等关税，其中24%的关税暂停加征90天，保留剩余10%的关税。相应地，中方取消对美国商品加征的共计91%的反制关税；针对美“对等关税”的34%反制关税，相应暂停其中24%的关税90天，剩余10%的关税予以保留。中方还相应暂停或取消对美国的非关税反制措施。

　　采取上述举措后，双方将建立机制，继续就经贸关系进行协商。协商可在中国、美国，或双方商定的第三国进行。根据需要，双方可就相关经贸议题开展工作层面磋商。

　　“《声明》发布之后，我们一方面在等待细则，另一方面也在积极跟客户联系，希望客户能早点恢复发货。”张超对记者表示，关税降低之后，未清关的货物按照新的关税政策实施，对于此前已经缴纳的高关税费用的客户，公司会根据新关税实际落地情况，多退少补。

　　“《声明》发布之后，我不断接到客户电话或微信，都是想早点发货的，现在不少积压的货要等着出了。” 上述厦门货运公司人士对记者表示称。

　　银河期货5月13日在其发布的早评中表示，需求端，自4月9日中美加征大幅关税后，中美发运量大幅下降，但5月12日发布的关税谈判结果大幅超出市场预期，或将引发美线传统旺季的抢运。

　　国际供应链物流平台Flexport首席执行官瑞恩·彼得森（Ryan Petersen）在5月12日凌晨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表示：“准备好迎接航运业的繁荣吧。”

　　华泰期货在4月24日发布的集运期货研报中表示，目前了解到中国—美国航线较多航次暂停，若未来中美双方谈判且豁免部分商品出口，美国航线或有供需错配机会。

　　“从近一段时间的市场反应来看，资金流充足的卖家会更倾向于选择有实力、有规模的物流公司合作，因为他们也害怕暴雷。这对于我们货代企业来说，也是个契机。”陈永福强调，贸易战不会是长久之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留在牌桌上，稳定发展，然后等待转变的时机。

　　对于未来市场运费情况，张超预计：“在关税战的这30多天里，积累了大量货没有运出去，船公司又一直在减少美线运力，新关税政策落地之后，预计美线市场货运量和运价都将迎来大涨，我们很快又忙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