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以大数据大模型为代表的类脑智能,以及依托于人形机器人的具身智能,在我国迅猛发展,引发政产学研各界乃至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前者以几个月前横空出世的DeepSeek最为典型,后者则以各种机器人足球赛、马拉松乃至机器人格斗赛等最为吸睛。
对此,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郭雷在接受《经济参考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我国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成效显著,实现了从“跟跑”到“并跑”的转变,有的领域开始“出现领跑”势头,比如AI(人工智能)。
“其中,开辟‘仿生智能’新赛道,是我国AI发展的新方向。”郭雷强调说,“要想在更多领域实现领跑,必须逐步树立科技自信、创新自信、青年自信,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创新之路。”
以下为访谈实录。
《经济参考报》记者:近几年来,我国人形机器人、类脑智能等的发展令人瞩目,甚至出现了整体加速突破的迹象。比如,宇树科技机器人春晚惊艳亮相,机器人足球赛、马拉松等吸睛无数,DeepSeek横空出世则在全球引发关注……您如何看待上述现象?
郭雷:这说明,我国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成效显著,AI科技的进步则是具体例证之一。科技创新、科学普及是创新驱动发展的两翼。一方面,我们的科技创新,在世界科技舞台上已实现从“跟跑”到“并跑”的转变,有的领域开始“领跑”,这非常令人欣喜。更让人高兴的是,我国的科技创新经过多年“厚积”、连续“薄发”,不断蓄势,已从原来的点式、局部、跟随式创新为主,逐步转向系统、整体、原创性的创新,因此近几年有了“爆发式”突破之感。另一方面,科学普及深入人心,为科技创新营造了良好的氛围。这些机器人比赛,既在应用层面展示了科技创新的成果,又提升了大众对我国科技发展的信心。
需要强调的是,就AI技术而言,应更好与硬核科技有机结合、赋能实体经济,使其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中发挥更大作用。
《经济参考报》记者:说到AI赋能实体经济,我们看到,类脑智能正在深刻改变人类生产模式,而人形机器人则开始走进日常生活。以前存在于科幻作品中的AI,离“人”越来越近了。
郭雷:AI无论内在的思维方式、还是外在的载体形状,首先从“模仿”人开始,是合乎逻辑的,人对自己的思维方式最了解,方便入手研究;也是合乎人性的,家庭使用者在情感上也更愿意接受人形的机器人产品。所以,类脑智能、具身智能率先产品化、产业化,就可以理解了。
同时我们更应看到,AI的应用场景,不仅仅是人的生活场景。比如现在应用越来越广泛的无人机,在使用中需要采集、分析各种信息,在高速运动中及时做出各种反应动作,这些时候仅仅模仿“人”的各种能力,就远远不够了。除了“人”工智能之外,还需要发展“鱼”工智能、“鸟”工智能等等,也就是“仿生智能”。
《经济参考报》记者:“鱼”工智能、“鸟”工智能的表述很有意思。仿生智能和人工智能是什么关系?有何异同点?
郭雷:大致而言,仿生智能是AI的延伸与发展,可为AI开辟新赛道、加快赋能新质生产力进程。仿生智能就是将人工智能、生物技术与航空航天、先进制造领域重大需求相结合、从而产生“链式变革”、“全链条创新”的一个重要途径。
具体来讲,比如在水下作业场景,当水流、水压、地形等突然发生变化时,鱼类做出的判断、反应、动作等,肯定比人、专业游泳运动员优秀得多;又比如高空飞行时,具有复眼系统的候鸟、昆虫,虽智力比人类低等得多,但它们对前方高速飞行而来的物体所作出判断反应的速度、合理性,更是令不会飞行的人类望尘莫及。
师法自然。其实,人类科学向动物的学习借鉴,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科学。当下,从信息领域、从导航感知领域模仿昆虫和候鸟的复眼,模仿鸟的肌肉和翅膀的飞行动作,开发仿生智能产品,就是上面提到的“鸟”工智能。
整体来看,仿生智能与现有的“类脑智能”体系具有显著的不同,既涉及信息、智能、材料、结构等跨学科融合,又涉及基础理论、关键技术和工程应用全链条创新。仿生智能将物理、信息和生物的基础理论,到传感、执行和系统设计的核心关键技术,再到软件、器件、芯片和硬件系统进化设计及其环境、目标和对手博弈交互。其成果是软硬一体、内外兼修的,可以在航空航天、先进制造领域极端环境下实现各类无人系统、器件和装备的运动智能、对抗智能和博弈智能。
仿生智能是一种生物启发的系统性思维,能够克服“碎片化”局部智能技术的局限性。
因此,应在当前AI创新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大力发展仿生智能,使AI更好地赋能实体经济、助力培育新质生产力,从而更好地实现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
《经济参考报》记者:您提到仿生智能将产生“链式变革”,会有哪些表现?如何更好地服务实体经济?
郭雷:仿生智能技术是一门“硬科技”,有助于突破传统生产力的瓶颈,成为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核心引擎,在空天无人系统、高端制造、国防安全、工业互联网、国防安全、绿色能源、医疗健康、智慧农业等领域产生“链式变革”,形成颠覆性创新优势,实现高质量发展。
创新性理论和技术都需要接受实践检验,最终都要服务于“四个面向”,即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
我们认为,当前迫切需要开辟“仿生智能”科研“新赛道”,将新型人工智能技术赋能空间无人系统,包括无人飞行器、潜航器等领域,实现“换道超车”,使人工智能技术创新与新兴产业创新深度融合,形成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商业航天与低空经济产业创新生态。
要实现上述目标,就要在航空航天领域大力建立健全的商业运行机制、容错的创新生态,在低空经济建立完善临空域管理、安全规范等法律法规。当然,这些都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短期内能解决的问题,需要在全面深入调研的基础上精准施策,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经济参考报》记者:目前有一种观点称,“AI的尽头是算力,算力的尽头是能源”。对此,您怎么看?
郭雷:毋庸置疑,AI大模型运行、算力实现所消耗的能量量级,远超出实体制造领域的水平。从这一角度来看,这句话没有问题——AI运行离不开巨量能源的供应支撑,AI技术的发展更离不开能源技术的突破。
同时也要看到,目前“类脑智能”更多地依靠堆砌算力,也就是“硬算”来实现,事实上相当大一部分工作是可以借助“巧算”,就可以用低算力、低成本、低能耗来达到同样的效果。简单来说,拿昨天的数据和今天的数据对比一下异常,就可以实现升级迭代,没有必要全部数据再重算一遍。
其实,真正的人脑思维活动“硬算”方面肯定比不上AI,但在“巧算”方面优越太多——人吃两三个馒头,一天脑力活动的能量就够了,但这个工作量如用AI去“硬算”,可能消耗的能源不低于一个县城运转一天所需的电力。
DeepSeek的横空出世,在世界上产生了很大震动。这项创新成果,是中国青年科技工作者们的骄傲。其中最重要的创新之一,就是通过“巧算”,仅以十几分之一的能源消耗和成本,实现了国外同等主流AI的算力水平。
《经济参考报》记者:您认为,未来要在更多领域实现“领跑”,还需要做什么?
郭雷:从世界范围来看,很多创新存在碎片化问题,越搞越专,甚至停留于分子层面,难以形成一个系统,从而难以真正发挥作用。未来我们要实现的是真正的、原创性、系统性的创新,而不是局部创新。
要实现从局部创新到全局创新,再到全球创新,就要求我们要有更高的、全局性的站位。要想在更多领域实现领跑,必须逐步树立科技自信、创新自信、青年自信,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创新之路。
我们认为,要加快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协同融合发展,要准确把握前沿理论赋能硬科技的方向,加大基础研究领域“新、硬、实科技”的支持力度,使创新性基础理论和关键技术尽快在实际中验证、服务实体经济。要鼓励可望与新兴科技有机融合的基础理论研究,避免被资本、流量等牵着鼻子走,避免在某些热点方向一哄而上、重复投资,减少各类扎堆式、跟风式、快餐式科研。而从评价上来说,建议以第三方考核的硬件实物指标水平衡量硬科技水平,以硬科技创新程度、新质生产力发展程度作为科研成果重要评判标准。
总之,我们要树立“敢为人先”而不是“循规蹈矩”的创新意识和理念,培育和规范更加完善的、涵盖“政产学研金介用”的全社会、全链条创新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