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圣经·创世记》第二章中“上帝取亚当肋骨造夏娃”的叙事,是宗教哲学与性别研究的经典命题。这一事件不仅关乎人类起源的神圣解释,更承载着文化编码、伦理隐喻与存在意义的深层命题。本文将结合《圣经》文本、古典释经传统、历史文化语境及现代学术研究,从叙事逻辑、象征体系、历史辩证及存在主义维度展开分析,试图揭示这一创世顺序的神学必然性与文化建构性。
一、文本叙事与象征逻辑:从“孤独”到“共生”的神学设计
(一)“独居不好”:关系需求的本体论根基
《创世记》2:18明确记载:“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伴侣帮助他。’”此处“独居不好”(lo tov)是整段叙事的核心驱动力。从神学本体论看,人类的“被造性”决定了其本质是“关系性存在”——上帝作为“三位一体”的存在本身即是对“关系”的终极诠释,而人类作为“按神形象所造”(创1:27)的存在,其圆满性必然通过与他者的联结实现。
若先造夏娃再造亚当,这一叙事将失去“缺失—补全”的戏剧张力。“亚当先行”并非偶然,而是为了凸显“个体完整性的不足”:亚当虽被赋予管理全地的权柄(创1:28),却因缺乏“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创2:23)的伴侣,无法真正实现“神的形象”的圆满。这种“不圆满”并非缺陷,而是上帝设计的关系性本质的显明——正如奥利金在《驳凯尔苏斯》中所言:“人的尊严不在于孤立的自足,而在于对他者的开放。”
(二)“肋骨”的多重象征:平等、生命与救赎的预表
1. 身体位置的平等隐喻:肋骨位于人体躯干中部,既非头部(象征理性统治)亦非下肢(象征行动从属),这一解剖学选择暗含两性平等的神学意图。亚当称夏娃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创2:23),以“同体共生”的意象消解等级差异,强调二者“本为一体”的本质关联。
2. 生命传递的神圣符号:希伯来语中“肋骨”(tsela)一词在《圣经》其他章节多指“侧边”或“支撑结构”(如“耶路撒冷的城墙”),取肋骨造人暗示夏娃是亚当的“生命支撑者”。更具深意的是,亚当沉睡时“取下肋骨”(创2:21)的动作,预表基督受难时“肋旁被刺”(约19:34)流出“血与水”——前者象征人类通过婚姻实现生命的延续,后者象征教会(新妇)从基督(第二个亚当)获得新生的救赎逻辑。
3. “生命之源”的语义印证:夏娃之名(Havah)在希伯来语中普遍释为“生命”(hay)或“活泼”(chay),与亚当(Adam,源自“土地”adamah)形成“土地—生命”的对应。若先造夏娃,其“生命之源”的职能将被削弱——因肋骨取自亚当,夏娃的生命本质与亚当共享,这种“同源性”恰是“众生之母”(创3:20)的根基。
(三)叙事逻辑的必然性:“个体—关系—群体”的递进
《创世记》的创造叙事遵循严格的逻辑链条:从“混沌初开”(创1:1)到“六日创生”(创1:3-2:3),最终聚焦于“人类”的创造。其中,“先造亚当”是“个体化”完成的标志,“再造夏娃”则是“社会化”的开端。若颠倒顺序,将破坏“自然本源(泥土造亚当)→社会衍生(肋骨造夏娃)”的文明演进观——亚当代表“源于自然的个体”,夏娃代表“通过联结产生的群体”,二者共同构成“从孤立到共生”的人类起源图式。
二、历史语境与性别书写:父权制下的张力与突破
(一)《圣经》成书的父权制背景与文本的多义性
《创世记》成书于公元前10-6世纪的以色列社会,彼时父权制已深度渗透于法律、宗教与社会结构(如《申命记》22:28-29规定强奸未婚女性需娶其为妻)。在此背景下,“夏娃为帮助者”(创2:18)的表述易被解读为性别从属的依据——《提摩太前书》2:13更以“先造亚当,后造夏娃”论证“女人当顺服男人”(提前2:12)。
然而,文本本身存在张力:一方面,《士师记》4章记载女先知底波拉率军击败西西拉,《撒母耳记上》1章刻画哈拿因求子而虔诚祷告并得应许,这些女性形象突破了单一的“从属”框架;另一方面,《创世记》3:16对夏娃“受丈夫管辖”的诅咒,实为对堕落状态的描述,而非原初设计的法则(参创1:27-28“生养众多,治理全地”的平等使命)。
(二)现代释经的转向:从“等级”到“互补”的重读
20世纪以来,女性主义神学与释经学对传统文本提出了批判性重构:
- 平等主义的再发现:怀爱伦在《先祖与先知》中指出,肋骨造人表明女性“非首脑亦非奴隶”,而是与男性平等的“伴侣”(partner)。这种解读回归“骨中骨,肉中肉”的亲密性,强调两性在本质上的相互依存。
- 救赎叙事的再审视:《创世记》3:15“女人的后裔要伤蛇的头”(seed of the woman)被普遍视为弥赛亚预言(参加4:4“神差遣他的儿子,为女子所生”)。女性(玛丽亚)作为“后裔之母”,其角色超越了“从属”,成为救赎计划的核心参与者。
三、逆向创造的不可行性:生物学隐喻与叙事结构的双重限制
(一)生物学隐喻的断裂:从“泥土”到“肋骨”的文明演进
若先造夏娃再取其肋骨造亚当,将破坏“泥土→肋骨”的创造隐喻链:
- 亚当由泥土所造(创2:7),象征人类源于自然、依赖自然的原始状态;
- 夏娃由肋骨所造(创2:21-22),象征人类通过自身(亚当的身体)衍生新生命的能力,标志着“社会性”的诞生。
这一顺序暗合人类文明从“自然生存”到“文化创造”的演进逻辑:亚当代表“与自然共生的个体”,夏娃代表“通过联结创造群体的社会存在”。若顺序颠倒,“自然→社会”的递进将沦为“个体→个体”的重复,丧失文本的深层寓意。
(二)叙事结构的破坏:《创世记》的“自由—堕落—救赎”闭环
《创世记》的核心叙事是“自由选择—道德堕落—救赎应许”的神学戏剧:
- 亚当与夏娃因自由选择偷食禁果(创3:6),导致“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创3:14-24);
- 上帝对蛇的诅咒中提及“女人的后裔伤蛇的头”(创3:15),为救赎埋下伏笔。
若先造夏娃,这一闭环将被破坏:亚当的“孤独”困境消失,“自由选择”的道德重量减弱(因夏娃已存在,无需等待),而“肋骨造人”作为“关系起点”的象征意义将被消解。
四、跨文化比较与存在主义升华:人性的本质在于“共在”
(一)中西神话的共性:女性作为“繁衍主体”的神圣性
中国女娲用泥土造人(《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与上帝造亚当的方式一致;而女娲“抟土为人”的传说中,女性同样是“生命赋予者”。这种跨文化的相似性表明,人类早期文明普遍将女性与“繁衍”“联结”的神圣性关联,反映了“关系性存在”的共同认知。
(二)存在主义视角:人的尊严在于“彼此敞开”
从存在主义哲学看,上帝选择“取肋骨造夏娃”而非独立创造,本质上是对“人性本质”的宣言:人的尊严不在于孤立的自我完满,而在于“向他者敞开”的生命交融。正如萨特所言:“他人即地狱”的反面是“他人即天堂”——唯有通过爱与承诺,有限的存在方能超越自身的局限性,抵达更广阔的意义空间。
结论:从“肋骨”到“共在”——人类起源的神圣寓言
上帝先造亚当再取肋骨造夏娃的叙事,是宗教文本、历史语境与存在意义的完美交织:
- 神学层面:它解决了“个体孤独”的困境,确立了“平等共生”的伴侣关系,预演了“基督救赎”的终极应许;
- 历史层面:它既映父权制的现实,也保留了女性赋权的空间,成为古今释经张力与突破的焦点;
- 存在层面:它以“肋骨—骨肉”的亲密性,宣告了“人的尊严在于共在”的存在主义真理。
这一叙事并非对女性的贬低,而是通过“同体共生”的意象,揭示了人性最深刻的真相:唯有在彼此的爱与联结中,人类方能真正实现“神的形象”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