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财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吴斌上海报道
“美元不只是货币,它是美国的信用。”罗纳德·里根(美国第40任总统)任期内未曾料到,数十载过后,美元的信用基石遭遇侵蚀,全球投资版图也迎来重构。美元指数此前已经历过一轮暴跌,9月3日继续下跌0.24%,在汇市尾市收于98.142。
建银国际首席策略师赵文利近日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美元信用边际下降,特别是在美国财政赤字扩大、政策不确定性上升甚至动辄诉诸关税和制裁的背景下,很多国家不得不寻找对冲方案。未来的国际货币秩序更像一个多层生态,而不是单一主导。
“和当年美元取代英镑类似,中国可以在全球供应链重构、多元货币崛起的过程中,稳步扩大人民币的使用场景,让市场自然形成信任。”赵文利分析称。
与此同时,今年中国市场迎来“创新牛”,赵文利认为,这是多重逻辑叠加的结果,来自制度土壤、产业景气、资本流向和科技突破的共振。未来最值得把握的机会集中在三条主线:硬科技突破带来的长期产业升级;新消费与文化输出的软实力扩张;一二级市场协同和出海趋势放大的资本价值链。
全球投资版图重构是大势所趋。赵文利分析称,中长期来看,美国降息和美元下行周期有望进一步确立,资产向中国为首的新兴市场配置是不可逆的结构性趋势。随着中国经济和资本市场逐步完善,中国正从几十年前的“边缘配置”走向全球资本的“核心池”。全球资本格局会从单极走向多极分散。
国际货币秩序迈向多层生态
《21世纪》:美元体系曾经替代了金本位制,但如今美元信用遭遇危机,黄金光芒闪耀,加密货币兴起,各国外汇储备日益多元化。历史给了我们哪些启示?未来国际货币新秩序会是什么样?
赵文利:从历史来看,国际货币的更替从来不是突然发生的。美元能够在二战后逐步取代英镑,靠的并不仅仅是经济规模,还包括深度的资本市场、法治和清算网络,以及对关键商品的定价权。但同时,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也提醒我们,所谓“特里芬难题”注定了单一货币长期承担全球储备功能会有内生矛盾——既要满足全球流动性,又要维持本国经济稳定。
今天的现实就是,这种矛盾正在累积。美元依然是核心货币,但信用边际在下降,特别是在美国财政赤字扩大、政策不确定性上升甚至动辄诉诸关税和制裁的背景下,很多国家不得不寻找对冲方案。于是我们看到,储备体系、支付体系和计价体系都在多元化:欧元、人民币、区域货币甚至黄金和比特币都分走了一部分功能;能源和大宗商品结算逐渐去单一化,央行的黄金持有量上升,双边本币互换也越来越常见。
如果看未来,更可能的路径不是某种新货币一统天下,而是多极+分层的格局。储备篮子会更加多元,区域清算平台之间互联互通;央行数字货币(CBDC)和合规稳定币可能长期并行;同时,实物资产、碳资产这些新的抵押品也会逐步纳入清算体系。换句话说,未来的国际货币秩序更像一个多层生态,而不是单一主导。
但要成为真正的“国际货币”,几个条件还是绕不开:充足的市场流动性、稳定的法治与政策预期,以及跨境资本的可得性。同时,合规和技术互操作也越来越关键,比如KYC(了解你的客户)/AML(反洗钱)、数据跨境等问题。
在这样的格局里,人民币的国际化机会是实实在在的。未来人民币更多是以实需为驱动:在贸易结算、投融资和资产定价三个方面同步推进;通过互换安排、清算网络以及离岸—在岸的联动(尤其是香港的离岸市场和稳定币平台),不断提升便利性和可信度。可以说,和当年美元取代英镑类似,中国可以在全球供应链重构、多元货币崛起的过程中,稳步扩大人民币的使用场景,让市场自然形成信任。
打破“技术稀缺”叙事
《21世纪》:人工智能、绿色能源等变革堪比二战后的科技飞跃。中国在相关领域有哪些优势?能否成为全球增长的普惠动力?
赵文利:如果说二战后最重要的飞跃是核能、航天和信息技术,那么今天的人工智能和绿色能源,确实可以看作是同等级别的变革。对中国来说,最大的变化在于:过去很多人觉得只有美国才能主导一流科技,但最近像DeepSeek这样的模型突破,加上自主芯片的快速迭代,已经打破了这种“技术稀缺”的叙事。中国正在形成一套“硬件+软件+算力+能源”的综合优势。
在人工智能方面,中国的优势不仅在算法,还在整个供应链和应用生态。服务器、光模块、整机装配等硬件基础扎实,叠加丰富的应用场景密度和工程师红利,使AI能够快速落地到制造、能源、电网、政务和医疗等领域。DeepSeek这类低成本、高可用的大模型,更是让AI从头部企业走向产业长尾和基层政企,真正形成“科技平权”。
在绿色能源方面,中国已经形成了“光伏—逆变器—储能”的全球竞争力,具备“降本即扩容”的普惠效应。海上风电、高效电机、热泵等产业链也在不断迭代。更重要的是,中国不仅有产业链,还能通过特高压、配网数字化和源网荷储协同实现电网升级,带动终端的系统性降碳。
两者结合,就构成了独特的系统性优势。AI的算力布局需要大量绿色能源支撑,而中国恰好在这方面具备规模效应。把数据中心、储能和新能源发电打通,不仅能压低成本曲线,还能为未来十年AI和制造业升级提供稳定的能源保障。像超级水电工程这样的超大规模项目,就是把能源供给和用电侧柔性负荷统一起来的典型例子。
此外,中国还有一个特殊优势,就是场景红利。人口规模和平台经济积累出的高频、强约束场景,使AI应用路径更接地气。加上“设备+金融+运维”的服务化输出,中国可以把这种能力普惠化地带到其他发展中国家,让他们以更低的前期资本开支获得同样的能源和数字化水平。
所以说,中国在AI和绿色能源上的结合,不只是自身发展的引擎,更可能成为全球增长的普惠动力:既降低了成本,也提升了可及性,让更多国家能够共享技术进步的红利。
拥抱“创新牛”机遇
《21世纪》:今年中国市场迎来“创新牛”,背后有哪些深层次逻辑?
赵文利:今年的“创新牛”并不是单一因素推动的,而是多重逻辑叠加的结果,来自制度土壤、产业景气、资本流向和科技突破的共振。
第一,政策和制度红利的累积释放。过去几年资本市场经历了注册制改革、并购重组和市值管理规范的完善,再加上长期资金逐步入市,这些举措改善了“投—研—产—销”的循环。科技创新型企业能够获得更清晰的融资与退出通道,资本也有了更好的配置方向。可以说,制度安排为创新型企业提供了“土壤”。
第二,产业链周期进入上行阶段。今年我们看到几个亮点:AI算力链从服务器、光模块到电力设备需求快速放量;以旧换新和设备更新政策带动制造端投资;新消费在经历调整后逐渐复苏;新能源汽车不仅在国内渗透率提高,还加速出海。多个产业同时进入景气阶段,带动了订单和利润的结构性提升。
第三,资产配置逻辑的切换。随着无风险利率下降,居民和机构资金正从存款、债券逐步转向权益市场。同时,上市公司分红回购和股权激励机制更加规范,使得盈利质量和现金流的可见度更高,提升了投资者对股票资产的信心。这种“资金—制度—公司行为”的组合,强化了市场的估值基础。
第四,新质生产力成为关键驱动。DeepSeek的出现让市场看到,中国在大模型和AI自主化上的突破,配合芯片国产化、人形机器人、工业软件等领域的进展,科技创新的上限被不断抬高。同时,民营企业在平台经济和AI结合方面,展现出强大的灵活性和创新力,把科技突破真正转化为应用和消费场景。值得注意的是,在AI产业链中,“四小龙”等地方龙头企业正在形成示范效应,通过地方算力中心和产业园区的建设,把新质生产力的理念落到实处,带动区域经济和资本市场对接。
《21世纪》:展望后市,哪些投资机会值得关注?
赵文利:未来最值得把握的机会集中在三条主线:硬科技突破带来的长期产业升级;新消费与文化输出的软实力扩张;一二级市场协同和出海趋势放大的资本价值链。
硬实力方向。重点在于新质生产力相关领域:AI应用与算力、工业软件、机器人与高端装备、新材料与器件国产化、医疗器械与生物制药、脑机接口与计算机前沿、航空航天、可控核聚变等。这些方向不仅代表技术突破,也意味着长期产业升级的红利。
软实力与消费升级。新消费正在从单纯产品走向“IP与场景”。例如潮玩、茶饮等赛道,通过设计、审美和社群运营输出文化价值,在海外市场也能形成差异化竞争力。与此同时,新消费对供应链提出更高要求,比如上游材料工艺、自动化设备、冷链物流,这些都在推动制造端质量提升。消费与制造两端形成了良性互动。
一二级市场的联动与出海。创新不只是一级市场的故事。今年我们看到,海内外资本与内地产业的并购协同加速,很多公司通过并购整合形成品牌矩阵,完善产业链生态。同时,不少A股公司选择赴港上市,利用“境内—离岸”的联动模式拓展融资渠道与投资者基础。这种一二级市场的联动和“资本出海”,正在把中国创新故事转化为国际资本市场的共识。
全球投资版图重构
《21世纪》:随着“美国例外论”遭遇质疑,今年美股涨幅落后其他主要市场。美股在全球股市中的比重是否过高?
赵文利:从历史数据看,现在确实处于一个历史高点。根据一些历史研究,1900年美国股市大约占全球市值15%,1989年日本泡沫顶点时,美国占比约为30%,略低于日本。而到了近两年,根据指数权重和一些研究,美国市值比重已达到约60%。换句话说,美国在全球股市中的权重已经达到历史少见的集中度。
更关键的是,这种集中不仅体现在国家层面,还体现在企业和行业层面。美股的“七巨头”在过去几年贡献了绝大部分超额收益,被动资金又进一步放大了头部权重,导致全球组合的单一因子暴露度大幅上升。一旦这些龙头企业波动,全球资产都会出现共振。今年4月美股就出现过一轮资金撤离,说明市场对过度集中已经有了警惕。整体而言,美国在全球股市中的集中度的确偏高,风险敞口也更集中。
《21世纪》:大变局时代下,全球资金正涌向中国等新兴市场,这会成为长期趋势吗?
赵文利:今年4月以来,确实出现了资金离开美国的现象,原因有三点:一是中国本土开源、低成本模型的突破,弱化了美国在AI领域的稀缺性;二是特朗普2.0开启后,贸易和制度不确定性显著增加;三是美元阶段性走弱。这三点叠加,触发了资金的再平衡。
从数据看,IIF(国际金融协会)的口径显示,2025年以来整体新兴市场流入规模并不算大,但结构分化明显:中国资产贡献了主要增量。1–7月,中国股票净流入14.5亿美元,而非中国新兴市场股票则净流出14.2亿美元;债券方面,中国吸引了112亿美元净流入,非中国新兴市场债券约115.8亿美元。换句话说,中国在新兴市场资金配置中扮演了“支柱角色”。
至于趋势判断,我认为可以分两层看。短期,这是资金在新兴市场区域之间的“再平衡”而非发达市场向新兴市场的“迁徙”。在美元下行周期还没有确立之前,资金更多地在发达市场,如欧美之间进行再平衡,而新兴市场整体并未呈现资金净流入。但今年以来中国的“体量+可投资性”提升明显,叠加港股在一级/二级市场的回暖,印证了我们2024年初所说“熊市第二只脚已站稳,后续熊牛切换逐步走向深入”的判断,结构上令一些新兴市场资金显著回流中港股市。
中长期来看,美国降息和美元下行周期有望进一步确立,资产向中国为首的新兴市场配置是不可逆的结构性趋势。随着中国经济和资本市场逐步完善,中国正从几十年前的“边缘配置”走向全球资本的“核心池”。全球资本格局会从单极走向多极分散。对中国来说,关键在于进一步提升市场的可投资性(信息披露、股东回报、国际化治理),并通过“产业—资本—规则”的协同输出,把经济实力转化为资本市场的长期吸引力。
因此,短期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资金的再平衡,但从长期看,中国资产在全球配置中的比重上升,这是一个难以逆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