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杭州与硅谷频繁被联系在一起。
上月举行的第三届链博会上,全球芯片巨头英伟达(NVIDIA)创始人兼CEO黄仁勋为“中国硅谷”的说法“盖了章”。在与浙江之江实验室主任、阿里云创始人王坚的对谈中,黄仁勋表示:“杭州是中国的硅谷,很多科技从业者会做这样的比喻。”
在社交平台上,风头最盛的“未来硅谷”,当数杭州郊区的小镇良渚。
有创业者认为,良渚的地理位置和条件“进可攻退可守”,让很多人能以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价格获得舒适的城市生活,因此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数字游民前来定居。与此同时,近年来活跃的技术交流与创业氛围,让不少人工智能从业者感慨:“这里的氛围,很像早期的硅谷。”
有人喊出口号:未来硅谷在良渚!而在一场以人工智能为卖点的社群分享上,“从硅谷到良渚”的大字被赫然印在了海报中央。
不过,当平静的小镇遇上野心勃勃的创业者们,难免面临错位的烦恼。这股涌入的人潮,直接带动了租房市场升温,热门户型一房难求,有人觉得“性价比不再”,也劝退了部分还在观望的人。慕名而来者也有人失望地发现,现实中的“AI浓度”远低于网络叙事,很多项目要么只是“套了AI的壳”,要么讨论热烈但落地困难,真正能推进的寥寥无几。有的项目熬过了落地孵化并拿到投资,但推进过程缓慢艰难,创业者希望“政府能提供更多支持”。
“我应该是最早提出‘良渚的氛围很像早期硅谷’的那个人。”朱浩宇身形瘦削,头发杂乱,有些不修边幅,讲起自己的经历时滔滔不绝、语速飞快,但说话时也总是盯着电脑屏幕,回避眼神交流。
朱浩宇是杭州人,今年刚刚高中毕业,即将去美国读大学。在这之前,他要先和朋友们办一场名叫AdventureX的“黑客松”。由英文Hackathon音译而来的“黑客松”是一种竞赛活动,要求开发者、设计师、产品经理等不同背景的选手,在限定的时间内共同开发一个项目,并最终参与评选。在国外,“黑客松”曾诞生过很多成功的产品,被称为科技创新的温床。
去年7月,AdventureX首次举办,幕后团队是一群“05后”高中生。作为发起人,朱浩宇和团队成员一起,用9个月时间从零开始筹集到了100万元赞助,还搞定了场地、住宿、餐饮等,吸引了全国各地的200多名极客参加。今年,“黑客松”报名人数和参赛人数大幅上升,算上受邀者和游客,为期5天的活动参与者达上万人。
活动举办的背后,良渚的社群生态提供了不少帮助,尤其是持续两年多的“疯狂星期四”程序员线下聚会——这是良渚开发者圈中最老牌也最具代表性的活动。
“疯狂星期四”的雏形,始于两年前一群独立开发者在杭一末咖啡馆的聊天。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每周一次线下见面,共同办公,打破独立开发的孤岛状态。咖啡馆老板道纪发现了他们的需求,便提出“一起办公吧”的倡议。还有人开玩笑提了一句:“没有薯条的‘疯狂星期四’怎么样?”活动时间于是就此固定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疯狂星期四”先是在良渚当地的数字游民中传开,并逐渐破圈,吸引了杭州周边城市以及上海、北京等地的开发者们专程赶来。道纪记得,最热闹的时候,店里涌进了80多个人,“座位都不够,有的人直接席地而坐”。
朱浩宇也是“疯狂星期四”的常客。他从初一开始迷上编程,开发的第一款软件就为他带来了600美元的收益,相比高中生的标签,他更喜欢以独立开发者和创业者的身份自居。朱浩宇最初参加“疯狂星期四”,是为了追星,“因为当时很欣赏的一位开发者也在,就去参加了。”
在朱浩宇看来,当时的“疯狂星期四”非常酷,“大家会分享新的技术和框架,比如新的代码怎么写,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觉得,这样的创新氛围很像是早期的硅谷,无论是车库、教室还是随意找一家咖啡馆,大家都在讨论硬件和软件创新。
那段时间,朱浩宇几乎每周都会参加“疯狂星期四”的活动。在其中一场活动中,他结识了线性资本的投资经理,并热情地向他分享了AdventureX的设想。这是第一家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支持这群年轻人的投资机构。朱浩宇和对方前后谈了三次,后者最后赞助了3万元。除此之外,道纪等人也帮朱浩宇介绍了不少资源,在社群的支持下,活动最终顺利落地。
道纪告诉记者,“疯狂星期四”的优势就在于自由讨论、随时碰撞灵感的氛围,有人找到了合作伙伴,也有人拉到了投资。除了朱浩宇,还有更多年轻人从中受益。比如,另一位“熟客”谢政,他的项目从想法到落地再到验证,几乎都在这里完成,还拿到了第一笔50万元的天使投资。
AI浓度低于网络叙事
作为“疯狂星期四”的活动地点,即便不是周四,杭一末咖啡馆也经常一座难求。
7月的一个周三下午,记者走进杭一末咖啡馆,发现店里座无虚席。服务员迎上来招呼,给记者指了个吧台边的露营椅座位,有些无奈地说:“现在没位置了,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先坐这个座位吧。”,只好坐在了吧台边的露营椅上。记者坐下后刚掏出电脑工作,就有人蹲下来打招呼:“请问您是做什么项目的呀?”
与很多咖啡馆相比,杭一末更加喧闹,讨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似乎都默认“允许被打扰”,有人游走在座位与人群之间,频频参与不同的话题讨论。仔细倾听,就会发现“项目”是个高频词,很多人的聊天内容都围绕“项目”展开:有人在谈自媒体创作与传播推广,也有人聊产品落地与出海,还有人的对话中则充斥着“Vibe Coding”等行业术语。
不过,也有人因此觉得,很多活动变得不纯粹了。一位在良渚生活多年,曾经参加过“疯狂星期四”的创业者抱怨,现在的活动多了做调研的学生,或者完成团建任务的大厂员工,甚至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参访者,但仅仅是为了打卡,或者“参观数字游民”。他告诉记者,其实良渚可以办公的咖啡馆和餐厅很多,不一定非得去杭一末。这也是朱浩宇的感受,他深感交流“变味”,“真正关于技术和创新的讨论越来越少了”。这两年,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AdventureX等活动中,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疯狂星期四”了。
与此同时,更多专注于细分领域,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社群开始涌现,例如启师傅AI客厅、良渚AI创业沙龙,以及各种各样的AI House、AI Space等。自由职业者圈圈很喜欢良渚的“AI氛围”。在她看来,很多开发者都很有个人魅力,“参加启师傅AI Demo Day期间,我听了玉伯和陶博士的分享,感觉就是浪漫,很有想象力,是人文和科技的结合。他们分享的不只是产品哲学,更在于生活方式的布道”。
今年以来,良渚与“硅谷”“AI创业”等关键词几乎牢牢绑定。圈圈认为,AI人工智能的爆发是最近几年的事,现在已经到了应用层创新。现在人工智能把个体能力放大十倍百倍,小团队就能实现超高营收,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开放接口,可以对接数百万甚至千万规模的市场需求:“因为良渚很多人都是有想法有思路的年轻人,恰好契合了这波AI创业浪潮。”她说。
然而,自由良渚社群参与者章哲钧却认为,“良渚确实有部分人真的在做AI创业的项目。但更多时候AI只是一个工具,它只是一个壳。有些人可能更多是将AI作为一个噱头去做,从而获得流量,甚至去达到破圈的效果”。
绍兴人刘宇也是一位人工智能领域的青年创业者。他长期关注杭州的创业生态,也多次参加过良渚的“疯狂星期四”。前不久,他先后加入过好几个当地的AI社群,并计划在良渚定居。但考察了一个多月后,他还是选择离开,他告诉记者:“相关的讨论很热烈,但感觉能落地的太少了,有些过于理想主义。”
在良渚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刘宇观察到,相比于网络中充斥的“AI叙事”,现实中良渚的“AI浓度”其实并不高。毕竟,没有人会时刻把AI挂在嘴边。相反,这里的艺术和生活气息更加浓厚,社区里更多见到的是散步、遛狗的老人和奔跑的小孩。在良渚,刘宇参加了几场线下分享活动,现场热烈且拥挤,大部分参与者反而是像曾经的他那样从外地慕名赶来,“对于我这种‘I人(指性格内向、不善社交的人)’来说,厚着脸皮加微信的操作太有挑战性”。
然而,真的“豁出去”以后,刘宇却发现加到微信的本地人工智能领域创业者不过十来个。他们谈论的所谓“项目”,有的还仅仅停留在“画饼”阶段。
本地人荷妮见证了良渚从闭塞村庄发展为数字社区的全过程。她曾经是阿里系的打工人,2023年离职回到良渚寻找新的生活方式,目前运营着名为“自由良渚”的本地社群,规模超过千人。在她的观察中,在地的人工智能项目里,真正能在增长和变现方面有突破、符合使用场景且有壁垒的并不算多。
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与很多有明确规划的地区不同,良渚的数字游民集聚和浓厚的创新创业氛围,更像是一种巧合。
为什么是良渚?环境好、房价低是最多被提及的理由。
自由良渚社群参与者长安跟记者开玩笑说:“因为这里缺少了最‘势利’的城市元素——交通和学区。”此前,她从阿里系的企业离职创业,从事整理收纳相关工作。由于工作相对自由,在选择居住区域时,良渚较低的生活成本成了关键因素。“同等价位下的房子,市区只能租老破小的二居,但在良渚可以租到户型不错的三居。”
道纪给出了更具体的解释。据他回忆,良渚的最早一批居民来自阿里的外溢效应。尤其是良渚文化村地块,该楼盘一度与成都麓湖生态城、广州美林湖、北戴河阿那亚并称为国内四大神盘。2017年底又通了地铁,由于距离城区远、房价极具性价比,良渚逐渐吸引到很多数字游民前来定居。对年轻创业者来说,良渚在提供松弛环境和交流机会的同时,小区的双层大户型解决了办公场地的问题,低廉的房租更拉长了创业者的生存周期,“同样10万元钱,你在北京可能生存一年,在这边能生存三年”,这让年轻人有了充分的时间去沉淀和试错。
同时,良渚此前建立起的社群文化又推动形成了更加友好的创业氛围。有在良渚文化村住了十多年的老居民告诉记者,2008年前后,这里迁入了第一批住户,邻居们以艺术家为主——画画的、搞音乐的、编舞的各种都有,他们自称“村民”,共同起草《村民公约》,用闲置书籍填满村民书舍的木架,凭各自技能相互服务,逐步建起村民学堂。
在新居民涌入的过程中,类似的社群文化也被延续下来。比如,圈圈告诉记者,良渚很多人工智能创业项目,都比较去中心化,大家会互帮互助。除了技术上的交流,社群的版图也在持续扩张,“从运动、亲子、公益到行业分享,只要加入的社群够多,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活动邀请”。章哲钧如此描述。还有人在探索基于社群的商业变现,例如以付费形式组织活动、开展分享等。
政府也试图参与进来。今年初,余杭区打造的良渚同心荟场地开始运营,旨在为数字游民们提供共享办公、开展活动的空间。今年的AdventureX黑客松会场移师至空间更大的杭州未来科技城学术交流中心,背后离不开当地政府的支持,而契机则是来自团队在良渚同心荟的一次交流分享。
但也有创业者提到,政府的支持力度还不够。比如,有人向记者透露,“很多优秀项目都没有得到当地政府的特别扶持,还是处于一边谈投资人一边打磨产品的双重压力中”。该创业者表示,希望政府能提供更多场地,尤其是能把多个创业项目聚合在一起来产生集群效应,“未来也许能把AI创业小团队当成一张新的名片,去培养、去鼓励。”
轰轰烈烈的创业浪潮之下,不免有不和谐的音符。近期,朱浩宇的AdventureX项目饱受争议。此前曾参与过该项目的团队成员爆料称,主办方通过出售参赛者信息来向赞助商寻求支持以实现商业化,信息范围不同标价从45000—90000元不等,可能涉及侵犯个人信息保护法等。截至记者发稿,主办方尚未做出明确回应。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创业者涌入良渚,这座原本因良渚文化而闻名的小镇正在迎来变化与重构。最直接的影响,是房租变贵了。有人发现,原本不到3000元就能任意挑选的两室一厅“山景房”“树景房”,如今很少在市面上流通了,“要靠抢”。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些人选择了离开。例如,在社交平台上,多个AI House已经暂停,原因在于发起者频繁往返于上海与良渚之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创业活动上。
道纪认为,“良渚本来就是一个生长的过程,很难被定义。身处其中的很多事物,都是流动的、去中心化的,这样才能激发出更多的创新与活力。”今年4月,他也离开良渚,赴深圳创业,未来的产品计划融入人工智能。不过,他告诉记者,他还会经常回到良渚参加“疯狂星期四”的活动。
(应受访者要求,道纪、圈圈、刘宇、荷妮、长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