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拍卖行陆续发布战报。2025年上半年，佳士得（Christie‘s）以21亿美元成交额收官，虽同比微降1%，但在全球拍卖界仍显强势。据市场研究公司ArtTactic的数据，今年上半年佳士得、苏富比（Sotheby’s）和富艺斯（Phillips）的拍卖销售额合计39.8亿美元。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注意到，今年上半年全球成交价前十的艺术品中有七件由佳士得拍出。在上半年21亿美元的成交额中，亚太区贡献显著，占到了总额的21%。仅亚洲春拍的成交额就达2.84亿美元，落槌总额为低估价的108%，成交比例近90%。上述数据勾勒出这一区域市场的活力。

　　日前，LV母公司LVMH、Gucci母公司开云集团陆续发布中期财报，二者上半年营收、利润均下滑。有趣的是，当一级市场遇冷，艺术品二级市场却在逆势突围。这微妙反差，引人好奇——市场资金是否正流向高端拍卖领域？

　　秋拍大幕即将拉开，在这个承上启下的关键节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独家对话佳士得亚太区总裁Francis Belin（庞智锋）。初见时，他西装笔挺，眼神锐利，交谈间却流露亲和。曾任职麦肯锡、历峰集团、施华洛世奇的庞智锋，在2019年执掌佳士得亚太区后，不仅重建了香港总部，更请到了“退休”的拍卖界元老程寿康加盟。

佳士得亚太区总裁Francis Belin（庞智锋）图片来源：每经记者丛森摄

　　庞智锋十分看重中国藏家，曾邀请知名歌手周杰伦一起策划2023年秋拍，最终收获1.18亿港元的成交额。今年，佳士得更将春拍中的两站移师上海。他见证着亚太区业绩浮动，也洞察着藏家心态变迁。尽管在工作中雷厉风行，但庞智锋也有自己的“小确幸”。他非常喜欢骑自行车——每年至少骑行150天，他还爱晚间小酌，更是痴迷历史书籍。

　　当来自Z世代藏家的成交额翻倍，当微信竞投改写规则，拍卖行与新生代的碰撞正重塑收藏定义。市场转折点已至，这股力量将如何重塑全球艺术版图？

　　拐点已至？重要拍品回流，世代交替下中国藏家崛起

　　21亿美元春拍成交额背后，亚太区藏家撑起超五分之一的全球市场。对谈中，庞智锋频繁提到中国藏家在全球拍卖市场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千禧一代与Z世代藏家表现愈发突出。为了更快触达年轻群体，佳士得尝试用更多社交平台传递拍品故事。谈及市场挑战，庞智锋审慎乐观，在他看来，藏家信心逐渐恢复、重要藏品回流，意味着转折点或已到来。

　　NBD：如何评价佳士得的春拍成绩？

　　庞智锋：这一成绩令人鼓舞，且亚洲藏家的活跃度尤为突出。当前，亚太区已成为佳士得全球战略的重要支柱，在公司拍卖总成交额中占比达到25%～30%，去年全年来自亚太区客户的成交额在总额中占比为26%。所以，我们的投资人一致希望并将持续在这里加大投入。

　　NBD：在亚洲藏家中，中国藏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什么新变化？

　　庞智锋：亚洲，尤其是中国，为佳士得全球业务带来了更年轻的收藏家群体。中国内地买家是推动新买家涌入佳士得的主力军。尽管当前面临来自行业等层面的多重挑战，奢侈品行业企业也出现了普遍的业绩下滑，但中国藏家依然展现出强劲的市场参与度。事实上，这一群体在去年就表现出了极高的活跃度。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藏家的收藏理念持续深化：他们不再将收藏视为单纯的消费行为，而是将其理解为对艺术品长期价值的守护，既重视其资产属性，也珍视其历史文化价值。这种投资与文化并重的收藏观正被越来越多的中国藏家认同。

　　NBD：在来自亚洲藏家的拍卖成交总额中，千禧一代及更年轻藏家的成交额占比提升至40%～60%，佳士得如何触达年轻藏家？

　　庞智锋：这一趋势在过去六七年持续深化，2023年时最为突出，当年亚太区Z世代藏家的购买总额较2022年增长超过一倍。我们认为，收藏生涯起步越早的藏家，其收藏周期往往越持久。所以，我们十分重视培育年轻群体。我们正加大与中国社交平台的合作，不仅想传递拍品价值，更希望借此洞察中国藏家的审美趋势。

　　NBD：您对亚太区今年的业绩有何预期？

　　庞智锋：对于市场前景，我们持审慎乐观态度。过去3年间，市场面临的挑战主要体现在拍品征集难度增加方面，而非成交表现上。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积极信号已经显现——亚洲藏家在全球拍卖中的活跃度持续攀升，香港与上海拍场的征集工作也取得突破。以今年上海春拍为节点，过去12个月（2024下半年至2025上半年）的现当代艺术板块表现较同期呈增长态势。虽然市场规模收缩，但我们的成交价格仍具韧性，多类拍品的成交额不断突破纪录。最令人期待的是藏家信心恢复，促使更多重要藏品回流市场，种种迹象表明这一转折点正在到来。

　　微信等改写拍卖“对话”：藏家掘金细分领域，从明式家具到月球陨石

　　藏家队伍扩容，中国藏家“口味”悄然生变。庞智锋直言，当年轻藏家穿梭于明式家具与数字艺术之间，当古董表与月球陨石同入中国藏家囊中，一个多元且专业的收藏时代正悄然来临。从拍场内外的互动到数字世界的连接，藏家与拍品的“对话”不断深化。既有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更有认知边界的拓展——我们究竟在收藏什么？这背后不仅是财富的积累，更是文化自信与审美视野的拓展。此刻，拍卖行如何在数字时代吸引更多人走进拍场，成为新的课题。

　　NBD：藏家队伍不断扩容，中国人的“口味”发生了哪些变化？

　　庞智锋：市场上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中国的年轻藏家只关注当代艺术或数字艺术，但实际上，他们在各类拍品领域都非常活跃，他们兴趣广泛且多样，对中国书画、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都有所涉猎。这些年轻藏家甚至在明式家具、中国陶瓷等领域的交易活动中也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这非常棒，意味着中国收藏家虽然年纪尚轻，但也有积累、也做了大量功课。

今年5月，张大千作品《扁舟觅桃源》以1429万港元成交，图片来源：网页截图

　　NBD：中国的藏家正把目光投向哪些“潜力股”？

　　庞智锋：中国藏家关注的拍品类型正在进一步细化。以手表为例，几年前，他们对手表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当代手表，佩戴为主。但现在，更多人开始关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古董表。而这些品类的藏品往往设有“门槛”，因其涉及的价值更高，所以要求藏家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鉴赏能力。

　　中国藏家对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的兴趣也在日益增长。今年（4月3日），我们在上海拍出了乔治·德·基里科和劳尔·杜菲等艺术家的作品。同时，中国藏家跨品类的兴趣也在不断延伸：爱因斯坦的罕见手稿、月球陨石等均被中国藏家收入囊中。

　　NBD：中国藏家展现出多样化和专业化，下一步，您认为应该如何吸引更多人走进拍场？

　　庞智锋：今年，我们第一次在中国内地举办了两场拍卖会，计划下半年再办一场。我希望能继续扩大在中国的活动规模，在北京、上海、香港等地举办预展。我们还热衷于和藏家互动，在我看来，一个市场的成熟度，不仅仅表现在有物品不断进行交易，还体现在买家能与拍品产生“交流”和吸引。这些交流不局限于拍卖会或待售拍品，而是为了培养更广泛群体对不同品类的兴趣。

　　有些拍品，最初也许并非藏家们想要购买的，但当他们在对这些拍品充满好奇、渴望了解并学习更多相关知识后，未来的购入可能就会增加。也并非每个人都能亲临我们的拍卖厅或画廊观展，所以我们通过小红书、微信等平台，将中国年轻收藏家带入收藏世界。以微信为例，我们构建了从浏览拍品到在线竞投的一站式数字服务体系，这种深度数字化、高便捷性的交互模式十分契合新生代藏家“移动优先”的消费习惯，重塑了拍卖行与藏家的连接方式。我们坚信，在数字领域持续投资和创新，对佳士得的成功至关重要。

　　探寻价值洼地？以藏家兴趣为靶心精准收购，拓展拍卖新版图

　　从麦肯锡的咨询岗到施华洛世奇的零售岗，再到佳士得的管理岗，庞智锋的职业生涯跨度很大，但也正是多元的经历为其管理佳士得亚太区提供了更多角度。在他看来，拍卖是个知识密集型产业，建立在专业学识、艺术鉴赏与人际信任之上。无论市场如何波动，作为管理者，他要做的核心工作是打造顶尖的专家团队，并在理性与感性的平衡间领导好这支团队。

　　NBD：从财务数据来看，亚太区客户的成交额在总额中的占比在2024年为26%（2023年为28%），您如何看待这一下降？

　　庞智锋：这一下滑是轻微的。去年亚太区市场明显回暖，地区成交额占比从上半年的22%显著提升至下半年的30%，这一积极态势为2025年的持续增长奠定了良好基础。

　　NBD：是否考虑并购或战略合作以扩大份额？佳士得如何挑选收购标的？

　　庞智锋：战略收购是我们的长期规划。而我们的并购策略，始终从藏家的收藏兴趣出发，以市场机遇为导向，有明确的目标性和战略性。比如在观察到古董车拍卖市场的空白后，去年四季度，我们果断通过收购“Gooding & Company”切入这一领域。我们也重新在纽约拍场举办名酒现场拍卖，推出威廉·寇克窖藏珍酿并取得100%成交，成交总额高达2880万美元。同时，我们在北美葡萄酒烈酒领域也将公布重要合作。

佳士得今年上半年已成交的部分拍品，图片来源：佳士得官网

　　NBD：2016年离开施华洛世奇加入佳士得时，艺术行业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庞智锋：拍卖行业独特的运作模式与魅力一直深深吸引着我，每当目睹那些流经拍场的艺术品，我都很兴奋，这促使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佳士得的邀约。每个拍卖季都在讲述新的艺术故事，重新发现被低估的艺术家。

　　NBD：您非科班出身，所管理团队却是多元化的，需要和专家、销售人员等不同的人打交道，请问您的领导策略是什么？

　　庞智锋：在管理亚太业务时，我始终秉持这样的理念：用数据构筑骨架，以人文注入灵魂。拍卖行业的真谛，正在于理性与感性的完美平衡。数字是我的“指南针”，我的团队都知道，我对数字有着近乎苛刻的记忆力，因为市场真相往往藏在数字里。但艺术交易的核心终究是情感连接。

　　我们经手的每件艺术品都是历史的见证，承载着独特的故事。在鉴定与定价时，即便有翔实的市场数据支撑，最终仍需要艺术直觉的指引。这也是这个行业最迷人的矛盾之处。

　　NBD：据您观察，拍卖市场哪些领域会有进一步增长和改进的潜力？

　　庞智锋：在拍卖场上，我们永远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不仅要把更多的西方艺术带到亚洲、带到中国，还要继续拓展新品类。今年5月底，我们引入了托马斯·齐彭代尔（欧洲家具之父）的作品。未来，古董车拍卖也有望进入亚洲。所以，不管是古董车还是古董家具，都将为藏家增添新的投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