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亚军47岁,泰州人,在无锡打拼了半生,物业、保洁生意都做得顺风顺水。唯独三年前开的这家店,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180平方米的空间,窗明几净,阳光落在榆木牌桌、熏蒸桶上。门口招牌上,“健康营养服务中心”几个字紧跟在保健品品牌之后——这是他特意加的。“这里主要是老年活动室”,他常向路人解释,保健品,按需购买。
他想逆行业潮流,打造一个不打亲情牌、不送小礼品的纯净空间,卖保健品只为维系空间的运转。
然而,周边十多家保健品店热气腾腾,他的店却人气垫底。面对现实,他也模糊了初心,不自觉卷入了竞争的浪潮。
“我觉得这个行业生病了,你们来看看。”叶亚军向我们敞开大门。
我们在他的门店及周边保健品店蹲点数日,记录下叶亚军对这场“失败实验”的反思,也得以窥见这个行业的隐秘角落:老人们每天游荡在保健品店之间“薅羊毛”,却难以逃脱商家在“亲情牌”伪装下的网罗;双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金钱与陪伴的博弈与交换……

叶亚军在给店里的老年人播放健康讲座视频。 杨书源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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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亚军也说不清,这3年自己因为保健品从业者的身份,遭遇了多少误解。
2022年4月,他在社区菜场附近的保健品店兼老年活动室开张了。
除了在品牌名后面加上了“健康营养服务中心”几个字,他在招聘网站的启事上也不敢写“保健品店”,只说是老年活动室招人。
有电话打来,他支吾着透点底。对方一听,立马在电话里骂“骗子”,也有人甩过一句“不喜欢和老年人待在一起”,“啪”就挂了电话。叶亚军本想招年轻人,最后把年龄放宽到45岁以上,才招来两位店员。
“在很多年轻人心中,这个行业名声已经臭了,我也被归为了一丘之貉。”说至此,叶亚军本就赤色的脸愈发炙热。

叶亚军在自己的保健品店内。 杨书源摄
他知道这和大部分保健品店的销售环节都“见不得光”有关:老年人被拉到店里一个小房间里,被一个劲儿灌输保健品宣传,但年轻人却被拦在这些场子之外。
叶亚军也因年龄不达标,进不去会场。他了解的“情报”,也都来自店里老会员——他们看叶亚军店里生意冷清,会把别家的“妙招”复述给他。
“你这里就是花头太少了。”69岁的陈梅现场为叶亚军模拟了一段从别的保健品会场学来的“集体问候”。
她把双手叠在胸前,一下下拍着,嘴里念念有词:“好!非常好!好!很好!非常好!”她说,会场里的“老师”只要一开口问好,老人们就跟着喊起来。每每这时,她都觉得喜悦直冲脑门。下单保健品,也多半是在这样的喊声之后。
“小叶,你这课讲得太差劲了。”71岁的老会员齐玉提议叶亚军,开头领着大家唱首像《潇洒走一回》那样带劲儿的歌,中间还得不断抛点小礼,总之得让场子一浪高过一浪……
还有个老会员支招,说健康讲座开头“不妨先放点别的片子”。她提起附近一家店,上课先放段视频:老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儿女不见踪影。意思再明白不过——劝老人别指望儿女,钱得花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招数,我懂,却下不去手。”叶亚军表态。
但看着流水入不敷出,他心里也急:3 年前开店装修投了50万元,至今没收回。第一年亏了好几万元,去年覆盖工资房租后,总算结余3万元。“总体看店还是亏着的,但我相信长期主义,一点点变好。”叶亚军话虽这么说,可作为一个20多年的生意人,总盼着“有点小赚头”。
最近,叶亚军有时会对店里老人大嗓门,显得“不耐烦”。大家也都知道,这和1个月前他刚吃的“销售败仗”有关系。
5月中旬,他想面向培养数月的新会员做一次集体抛单销售,准备了几款“实在价”套餐,都卡在小几千元。
集中抛单是保健品店内常用促销手段,很多店每周会搞好几次。叶亚军不太喜欢这种激进的销售,上次“抛单”已是半年前的事。
“这群老人连续几个月,免费在我这里唱歌打牌,但没消费过任何产品,我只想收回维持小店运营的成本。”叶亚军盘算着。
没承想,销售会当天,50多位老人,无一人下单。
“他们就这样两眼放空地坐着,面无表情。”叶亚军的火气冲上来。自那以后,他发现这些会员除了领礼品,很少在店里逗留了。这与他打造“老年活动室”的初衷,已相去甚远。
“我想把它运转上轨道,十几年后我和爱人也能在这里找同龄人说说话。”叶亚军诉说着一点“私心”。他还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保洁公司,并不指望靠这个店谋生,开这店最初就像自己发起的一场“养老实验”。
4年前,叶亚军早先开的物业管理公司承接了一个政府项目,入驻无锡市中心几个老旧小区提供物业服务。小区管理员向叶亚军汇报,有几位小区内的老人,一到下午就捧着茶杯,到门卫室附近蹭空调、聊天,门卫室俨然成了是非之地。
叶亚军去劝那几位老人回家。第二天,门口果然清静了。可他绕到保安亭后头一看,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几位老人排成一排,枯坐在绿化带边的瓷砖上,影子拉得老长。
“这哪里是为了蹭空调、谈论是非呀?是无处可去!这个老旧小区,设计之初根本没有设计老年活动室。”叶亚军有些触动,他联合小区业委会,想建个老年活动室,但因为资金问题搁置了。他走访无锡各个社区,发现市面上并没有市场化运作的老年活动室,仅有的几家也靠政府补贴维系。
叶亚军想做不靠政府贴钱的民营老年活动室,就得引入销售覆盖运营成本。但卖什么合适?他参考了许多市场上的案例,发现都指向了同一选择——保健品。
可叶亚军心里也打鼓。几年前干物业时,他和妻子严辉云曾为一位晚年丧妻丧子的老教授打扫。一进门,众人都傻了——屋里犄角旮旯全塞满了保健品盒子,“人得侧身在纸壳堆里钻,厕所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严辉云回忆。
带着疑虑,叶亚军走访9个城市,意外发现一个口碑尚可的品牌。权衡再三后,最终加盟。
店选址在叶亚军家附近的居民区。这一带大多是十多年前建成的高层电梯住宅,老龄人口密集,好几个小区才合用一个社区老年活动室。他对店员说:“你们的任务不是卖货,是当幼儿园老师,陪老人唱歌跳舞玩游戏,让他们开心。”他相信,只要老人常来活动,按需购买自会水到渠成。

老人主动要求来叶亚军店里听课。 胡岸青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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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想去保健品店消费?”在叶亚军店里听完一场冗长的线上健康讲座后,我们问在场的十几位老人。
69岁的老会员陈梅被叶亚军点了名,她说起5年前为领鸡蛋“上了船”,在市中心一家大型保健品店,一出手就买了3万元的“套餐”。
现场有人撺掇她去退钱,陈梅脸一红:“难为情的呀,小伙子对我也蛮好的。”满屋哄笑,陈梅说的“小伙子”,是那家店的销售居野。
“保健品销售对你百依百顺,他们是真心对你好吗?”顺着陈梅的话,我们把问题抛向老人。
现场忽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愿意回答。
几秒后,一位阿姨嚷着“要回去烧饭啦”,老人们在1分钟内迅速响应散场。
但老人们并未直接离开。他们纷纷跑去前台,围着店员封姐要领一张标着“100个健康豆”的小卡片。这是听完一次讲座的“战利品”。三四次讲座后,积攒的豆豆就能从店里兑换生活用品,比如酱油、洗手液。要是帮叶亚军打扫教室、引导活动秩序等,也能赚豆子。
“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像在别的店一样,不劳而获,越来越贪婪。”叶亚军解释初衷。
叶亚军收拾着上午的残局,拿块抹布使劲擦桌面,把几十张桌椅归置整齐。
但中午的安静不会太久。老人们大多不午睡,下午1点出头,又陆续回到店里碰头。
下午来的老人也就四五个。她们挨着窗围坐在宽大的榆木桌旁,喝茶、扯闲篇。扑克牌在手里翻飞,拍在桌上发出“啪啪”脆响。手边是店里备的茶杯,写着各自名字,封姐在杯中新续的水还冒着白汽……

下午,老会员们在叶亚军的保健品店里打牌消遣。 杨书源摄
“怎么比上午少了那么多人?”我们问叶亚军。
“有的下午不好意思来了。”叶亚军话说得含糊。
原来,常来的老人自行分了两拨:在店里花过钱的,腰杆硬,下午泰然坐着打牌、吹冷气、享受汤药熏蒸……那些还没掏过腰包的,听完课领了豆子就走人。
75岁的朱美和72岁的莫天就是后者。朱美声称“身体挺好”,用不到熏蒸桶等店内资源。她从早6点半到中午11点半,连赶3家店“调理身体、学习健康知识”。
“都是冲着健康豆来听课的。”叶亚军压低声说。看着从来不在店里消费的老人在他眼前晃,他总觉得这些老人辜负了他当时开店时的用心。
“但你不是开店之初,就想让老人来免费使用店里的设备吗?”我们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只希望他们消费保健品时,擦亮眼睛,选出合适自己的。”
开店之初,叶亚军将屋内隔断全都用透亮的玻璃,说:“我们这家店,所有东西都可以放在阳光底下。”
店内划了几个分区:体验区摆着熏蒸桶、护眼仪、艾灸椅;活动区上午讲课,下午给老人唱歌跳舞。一间阅览室备着老花镜,书桌掀开盖板就是麻将桌,连麻将都是加大号的。

叶亚军店内的熏蒸足疗桶。 杨书源摄
但如今,从店内的种种变化,不难看出叶亚军经营的挫败——总公司配的足浴熏蒸桶,原本用来引流的低价收费项目,但体验者寥寥,他干脆减了两个桶,改为免费;墙角的书柜,原本放满了书,可老人翻看得少,有的还悄悄顺回家去。书柜空了大半,叶亚军也懒得再补。

叶亚军在店里为老人打造的阅览角。 杨书源摄
自在的氛围也在消散。有一回,一位阿姨在店里泡着茶,手机里放着别家保健品店的直播,叶亚军当众把她请走。有时瞧见老人揣着别家保健品店礼品进店,他话里也火药味十足。
久了,老人们知道了叶亚军的脾气,来店前都不敢领别家店的礼品了。“老年活动室”的名头,也褪了色,渐渐变成一个保健品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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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亚军也说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红其他保健品店的。
当时他每天清晨都能看到,附近几家保健品店、养生馆门口,老人们听完课后,笑盈盈地领着店主派发的鸡蛋、蔬菜出门,隔三岔五也会买些产品。
叶亚军不服气,但他决定顺着“行规”,也用鸡蛋把人吸引过来。“如果老人都不来,哪怕想为他们提供服务也做不到。”他解释。
发鸡蛋的第一天,门口就来了三五成群的老人,有的一天领好几遍,却对店内的活动设施不屑一顾;有的老人躲着走,直言“被骗怕了”,“那些人也都是从送鸡蛋开始的”。
鸡蛋一天天发着,店里却没进账。叶亚军几度叫停,却又反复。如此折腾了近一年,送出了价值1万多元的鸡蛋,生意依旧没有太大起色。他还听到有老人抱怨,免费礼品太少。
一位邻居告诉叶亚军,她见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抢一袋蔬菜,互骂动粗。
“我感觉保健品行业被反噬了,销售算计老人,抛出免费诱饵;老人也练就得百毒不侵,反过来占店里便宜。”叶亚军感慨。
叶亚军也试过别的办法。去年底,他去许昌胖东来学习,回来就把“不满意就退货”的牌子竖在店里显眼位置,想增加顾客消费的信任感。
但这一措施执行了快半年,没人来退,东西照样卖不动。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路子就行不通?别家的店到底是如何做的?
每天上午从7点到11点,距离叶亚军的店不到100米的养生馆门口,总会零星坐着两三个老人,等待着进入养生加热椅体验。
店面狭小,公开的外间只有五六平方米,门上贴着各种传单和养生椅的体验时间表。地上散落着堆满了西红柿的箱子和一袋袋已打包好的鸡蛋。养生馆的里间则被店家增设了隔断,只有一扇小门偶尔会在换场时微微开启。

老人们听完保健品推荐后,依次出门领取鸡蛋、蔬菜。杨书源摄
“没啥看的,就是坐坐理疗椅,我们不接待年轻人,这对你们没用。”店员见到我们在门口张望,解释道。
当我们提出想要体验,店员勉强答应并告知,年轻人没有礼品送。
上午9点,上一场结束,里屋的老人挨个儿挤出门,等着店员在纸上画勾,拿走免费鸡蛋和西红柿。
我们随着人流进入里间,20多位老年人已集聚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前方挂着“庆祝某某保健品隆重上市”的横幅,左边墙壁上钉着“红包墙”,里头有几十个红包。“带新人来听课,就能抽个红包,金额在2--8块之间浮动。”坐在我们身边的一位老人告知。或许是罕见有年轻人进入,内场店员有些警觉,全程都在大屏幕上放健身操和音乐。
“今天怎么不介绍产品了?上一场还讲呢。”一位阿姨在人群里小声嘀咕。
“我们这里从来不介绍产品的,就是大家坐坐椅子,图个乐。”在场的女店员给老人使了个颜色。

老人们在等待进入会场。 胡岸青摄
“那你们又送东西又给老人坐椅子,靠什么赚钱呢?”我们追问。
“你不要问,问那么多干什么?”现场好几位老人帮女店员解围。
保健品买卖藏在暗处、专供老年人,在叶亚军周边的店里已是常态。
叶亚军店对面,有家连锁农副产品超市。从外观来看,和一般的土特产店并无二致。但产品种类不多,店员也不太熟悉产品的摆放及售价。
“乾坤”全在二楼。常有老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从二楼涌下,店员贴在老人身侧陪伴。对外则称二楼是办公区,不开放。
多位光顾过这家店的老人表示,二楼设有教室,是推销保健品的地方,但对外说是“农产品试吃会”,没有熟人引荐很难进入。
“这些店,把本来按需购买的一门生意弄得乌烟瘴气。”叶亚军颇为反感,但他也知道,对这些处于“灰色地带”的保健品销售环节,即使是职能部门也缺乏干预手段。
“有的店经常被人投诉,但经营活动又都是合法的。我们只能通过居委,劝房东在租约到期后,不要再租给这些人了。”辖区派出所内一位民警说。
“按照规定,销售商品只要在经营许可范围内,商家不必全展示在货架上,销售也不必面向所有人群。”当地食药监部门回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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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亚军能感受到,老人们介绍别家保健品店的销售手段时,也流露出反感、讥笑。“但他们为什么还要在看穿后一趟趟跑去?”他不理解。
陈梅5年前一次性花3万元买保健品,至今没对家人说出口。现在她还会坐半个多小时公交车去提货,然后寄在叶亚军的店里,偶尔选一些拆掉包装的产品“偷运”回家。
“我起床五点多就在房里吃了,他们八九点才起床,看不到的。”陈梅略显得意。
2018年陈梅老伴在确诊恶性肿瘤3个月后离世,省了一辈子的他临走前叮嘱陈梅,要舍得给自己花钱。老伴走后几个月,表姐拉陈梅去了家保健品店。
“反正在家也闲着,跟我一起去领鸡蛋。”陈梅还记得表姐的话。表姐的爱人孩子都离世了,嘴边总挂着“钱得花光”。
领鸡蛋当天,陈梅被领去了一个“豪华得不得了”的保健品店,当场花1000多元成为入门会员。“里面包含好几次免费旅游、几十斤富硒肉、上百斤蔬菜,300多个土鸡蛋,还会赠送一盒富硒产品体验装……”时隔数年,陈梅说起依旧眼睛发亮。
从此,陈梅的生活和这个保健品店捆绑在了一起。每次去听课,陈梅都不会空手而归,“哈密瓜、西瓜、散养鸡……跑一趟,家里好几天不用买菜。”陈梅念叨。
店里的销售居野,三十出头的小伙儿,常把分的东西开车送到陈梅家。入了会小半年,陈梅最终“破了防”,买了3万元的保健品套餐,这是拿最高折扣的“敲门砖”。
“一罐原件2000元的营养粉,成为金卡会员500元不到就能拿下。”陈梅当时没觉得亏。
下单那天,居野更勤快了,叮嘱陈梅别一次拿太多,吃新鲜的,他随时送。可推销的劲儿一点没松,照样三天两头喊她去“听课、领礼品”。
一回讲座,邻座一位大学退休的老教授,对陈梅说:“我在这儿吃保健品,吃没了一套别墅。”陈梅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想撤了。
几个月后,陈梅摸到了叶亚军的店,发现产品价格更亲民,也无人追着她购买,在居野处的消费更少了。居野好似也察觉了,微信消息总是话里带刺:“阿姨您思想出了问题,要对自己身体负责啊。”
陈梅所说的经历,那家公司的前销售员工汤圆也能佐证。“几万元的销售单在这家店是很常见的,如果销售只让老人掏几千元,就会被主管认为没本事,那些老人以后的活动也得靠边站。”
一次她遇到一位身体差而收入微薄的老人,觉得一款护肝保健品很适合他。碰巧一位顾客退单,她便以低价自己买下,匀了老人两盒。这件事被汤圆的上司知道,数落了她很久。
“公司的卖法见不得光,每次工商部门的人来检查,就让我们把桌上那些买赠、捆绑销售的政策单全收起来,一张不许留。”汤圆记得。
今年端午前,居野给会员群发消息,让去店里拿活鱼。陈梅看那天雨大,便在微信上向居野“请假”,想托他捎4瓶产品到家。这条微信,至今石沉大海。
“他放弃我了……”陈梅苦笑。和陈梅一样,齐玉消费保健品的目光,兜兜转转后,慢慢向叶亚军靠拢。
“有的店,贵得吓人。”齐玉起先也是叫发鸡蛋的传单吸引去的。听了一阵课,花近2万元买了两样产品。一样说能“软化血管”,拿回家一看瓶身,只写着“改善肠道”;另一样是牛初乳,吃了不耐受。可她从不怪东西没用,只说“身体不适配”。
她还在那家农产品超市买产品,还没领完。“店长是很耐心的小伙子,去年端午节时,他特地从老家带了他妈妈亲手打的肉圆送给我,说适合老年人吃。”每当齐玉想脱离某家店,总被这样的小事绊住。去年,她还受邀参加了“企业年会”,“消费2万元以上的会员才有资格参加。”她强调。
顾婷也在几家店间转悠。她明确告诉叶亚军:“我现在每年只能在你这里买1万元产品,边上两家店我也常坐坐的,买产品得匀着来。”
顾婷是老人们公认的“保健品大户”。她识字不多,店里谁说效果好的产品,她就跟着买。
有次销售上门给她送东西,被儿子安的摄像头拍到了,儿子立即打开远程对讲驱赶这位销售。顾婷反倒帮着销售骂儿子,还和对方约定了下次的“碰头地点”。在顾婷狭小的生活圈里,保健品销售是她时时都在精心维护的人情。她也常跑来叶亚军店里,送些自己做的点心。
在前述保健品店工作3个多月后,汤圆选择了离职。她把客户转介给了同事,可好些老人因为“油水少”,直接被同事甩了手。也有不少老人只认汤圆,她一走,他们也不去了……
“保健品消费就是一门人情生意。”她感慨。
但叶亚军试图让老人拨开“人情雾”。比如他会在记者来采访前,当着老人们的面用AI软件查证记者身份的真实性,并提醒老人,许多保健品信息,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查询,但老人们丝毫不感兴趣。
妻子严辉云反对:“老人们来这里,是追求快乐的,不是为了和你学知识。”

今年叶亚军在店里竖起了“不满意就退货”的牌子。 叶亚军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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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半途,严辉云悄悄拉我们到一边,说别再让老人回忆保健品那些旧事了。“她们回去越想越钻牛角尖,今天来店里,脸都阴着。”她怕老人心里那根弦,再这么绷下去会断。
原来,老人们此前隐去了许多不愉快的经历。
有回齐玉被店里邀去集体出游,当晚推销的人就轮番来敲门,要她买张2万元的“保健床垫”。齐玉不堪其扰,付了2千元订金,回家就后悔了。她跟老伴大吵了一架,和销售说想退钱。厂家却直接把床垫送上了门。她只好咬牙付清剩下的1万多元。
“我这个人还是很理性的。”采访完,她走出屋时自语。
顾婷不喜欢聊去过的保健品店,但和同来的姐妹透露,她如今在叶亚军店里花钱痛快,是因为早先“叫别的店伤着了”——那家店按花钱多少排座次,花够十万元的坐前排,顾婷这种花了小几万元的,只能在后头站着听。顾婷一气之下,彻底和那家店断了。
连从不消费的朱美夫妇,儿子莫莫也抖出他们“上当”的往事:有回莫莫回家,父亲炫耀新买的白酒,他这才发现屋里堆了几十箱。两位老人眉飞色舞,说酒是从豪华酒店里开的销售会上花4000元买来的。“你扫瓶子下面的码,一瓶都要快1000元,我们赚到了。”父亲话音未落,莫莫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们在这家店清醒,跑到另一处,照样被骗。”
至今,陈梅也说不上豪掷3万元入局的保健品,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什么变化。她自我安慰:“很有可能不吃的话,比现在还要差。”
6月上旬的一天,陈梅带着几分忐忑去市区那家她阔别已久的保健品店“提货”。在去的路上,她翻出居野的电话,才得知他已带团队在市中心开了新分店。
新店沿着走廊一溜排开是棋牌室、KTV、按摩理疗室、理发修脚房。阔气依旧,陈梅轻声对我们说:“钱可能都从我们这些老人身上来的。”
领完产品,店员邀她去按摩室“免费放松”。陈梅赶紧摆手,“这地方,哪有白给的便宜?拿了就套上了。”长期的“训练”,让陈梅警觉。

老人在一家保健品店内体验会员免费的按摩福利。 杨书源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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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亚军对在几家店来回串的老人日渐失望。他一度把希望寄托于老人子女身上。他常向老人强调:子女可以帮老人把关,也可以来退货。
但他现在最大的障碍,是根本接触不到子女:“老人几乎都没勇气告诉子女,自己在吃保健品。”
他决定做“回访”。
“回访就是要带着小礼品,去摸下老人的经济状况、是否和子女同住,需要哪些生活帮助,方便制定下一步销售策略。”叶亚军以前觉得这种“回访”目的不纯:“你在哪家超市买了商品,见过销售员来找你家访吗?”很多从业者为了避开子女,还会将回访时间选在工作日白天。
“我回访,不打感情牌,也没有带礼物。”叶亚军强调着自己的不同。
有位阿姨不在家,是儿子接待。他询问一款奶粉的试用感受。儿子在屋里翻了个遍,愣是找不着那罐奶粉,气呼呼地抱怨母亲,“整天不着家,四处听课,拿回来的东西都藏着掖着。”末了,还为母亲在叶亚军店里只“薅”不买,道了句歉。
叶亚军听着他像讲道理的人,就邀他来店里。可至今,没一个儿女踏进店门。

叶亚军在做上门回访。 杨书源摄
叶亚军还去了77岁的老会员蒋阿姨家回访。蒋阿姨最近来店里,非要归还所有的健康豆,她说被儿子批评,不允许她来“占别人便宜”。在叶亚军心里,蒋阿姨确实是个“老油条”,光领豆不花钱。
回访时,他看到蒋阿姨家里空荡荡,家具不多,茶几沙发都蒙着层灰。蒋阿姨没养老金,靠几百元低保撑着。几年前老伴病逝,花光了老底。如今她在俩儿子家轮着住,一身慢性病,出门都要揣着救心丸。她一直想买店里的羊奶粉,不好跟儿子张嘴,可总念叨叶老板家的奶粉味儿正。
“您往后还来店里玩,东西我不要您买。”叶亚军当场承诺。
可没过几天,儿子还是下了死命令——和这家店“一刀两断”。面对记者,他火气冲天地骂起了整个行业:“我朋友在派出所,见多了买保健品闹得家破人散的!我妈全靠药吊着命,吃坏了谁担?我宁可几万块砸医院,也不喂保健品店!”
王利接着数落,母亲因迷上去保健品店,生活作息全都被打乱,身体更差了。记者问:“会不会是老人太寂寞了,才去保健品店打发时间?”
“绝对不可能!我除了上班,还有大量时间在家,陪伴在我母亲身边。我妈根本就不用去保健品店跟那些老头老太们窝在一块儿,贪那些小便宜。”王利很笃定。
但店内不少老人都看到过,蒋阿姨以前常一大早漫无目的在小区附近一排临街商户前来回晃,说在“锻炼”。

老人们在叶亚军的店内打牌娱乐。 杨书源摄
“亲儿子,我来了! ”69岁的陈梅总会在店里打趣叶亚军。这个叫法,最初是陈梅儿子嘲笑她和保健品店老板“亲如母子”时得来的。她来保健品店,家中几乎没人支持。
陈梅和儿子一家三口住,家务一手包办。周末叶亚军店里有活动,她当大事办,甚至在家“罢工”不做午饭。
但这种“透口气”的时候很少,更多时候陈梅在家是个“受气包”。一旦饭做得咸了淡了,都会被家里人埋怨。
“我就当成聋子、哑巴。”陈梅比画在家缩手缩脚的样子,和她在牌桌上潇洒自如的样子,判若两人。
孙女有时也会埋怨奶奶被保健品店“洗脑了”,陈梅就会替孙女算账:“奶奶吃保健品,一年到头也就花一万多元,但我只要多活一年,每个月都有4000多元收入,一年多给你攒好几万。”
她也试图与孙女交流。叶亚军教店里老人用AI查找资料,她是少数认真听了的老人。当晚她就告诉孙女可以用AI解题,反被孙女笑话,原来孙女早已熟练掌握。
实际上,陈梅也想寻找保健品店外的生活。前几年亲戚家一家的烧烤店需要招帮工,她想去干,却遭到了儿子反对。陈梅只好作罢,白天依旧在菜场、麻将馆、保健品店之间晃荡。
叶亚军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店已成为了附近老人们退休后为数不多的一条社会纽带。“所以即使我对他们发脾气,他们依旧会隔几天后唯唯诺诺跑过来,因为他们害怕落单后,再也无法融入。”

老人们在小养生馆内“听课”。 杨书源摄

老人们在叶亚军的保健品店内唱歌。 胡岸青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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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叶亚军横下心,要在店里再办一回“抛单”,这回卖的是单价不低的灵芝孢子粉。
他提前一天挨个儿通知老人们:“明天我在店里请客吃午饭,饭后有场销售会。”
“这次要是有个掏钱就买的冲动老人蹦出来,我绝不像从前那样拦着。买得越多越好,正好带带场子。”叶亚军承认,他此刻也有了些“不那么敞亮的念头”。
抛单前夜,叶亚军两口子灯下对坐,把常来的老人挨个儿盘算了一遍。“要再没一个买的,11月房租一到,就关张吧。”严辉云有些丧气。
万幸第二天,竟卖出去了8单。压了半年的石头,总算松了点缝。叶亚军直夸这三千多元的套餐“有性价比”。他认为那些上午饭前还在犹豫的老人,最后肯掏腰包,是因为便宜。
可老人们后来说:那天肯下单,多半是冲叶亚军的面子。陈梅也买了,家里同类的产品还有好几盒。“我就是想搭把手,帮帮叶老板。”
“就算有天这店黄了,我也能找着别的牌子吃。东西嘛,都差不太多……”陈梅说,最重要的是个“去处”。
可这些“去处”,对日日在街头游荡的老人,也是游移的。
6月中旬,朱美老两口悄悄告诉封姐,以后可能就不来店里了。因为附近新开家养生馆,老板天天送很多礼品。
齐玉也想跟店里“告假”几天。“一品农庄”的店长来邀她去淮安玩。她再三问路上有没有推销,店长矢口否认。可旅途中,她还是“没留神”买了五六千元的产品。
采访快结束时,天还下着大雨,店门口一位老人撑着伞,朝店里张望。
叶亚军搬出那句熟透的开场白:“您好,这儿是老年活动室,欢迎进来参观。”牌桌边飞出几声老人心知肚明的笑。
来人像是洞察了一切,眼神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钉在最左边的保健品柜台上。她指着上头几样说:“这些我都吃过。”又客套问了问“活动室”的事,脚却一点点往门口挪。
我们叫住了她,亮明身份,她说:“如今,我真怕进这样的店。”
她今年 75 岁,四十多岁就开始吃保健品,手机里存过几十个保健品销售的号。3年前,瘫痪6年的老伴被送进了养老院,她不知日子该怎么打发。今天来,是把这里误当成老年旅行社。
“要真是个纯粹的老年活动室,我倒真想加入……”金女士和众人道别说:“有空会来坐坐。”瘦削的她,撑起伞在雨里慢慢走了。
几个星期后,叶亚军也没能等回那把伞。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老人及汤圆、居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