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桐庐建县1800周年之际,以“山水为笺·文脉传声”为主题的《富春江地理志》首发仪式暨“桐庐四书”分享会在浙江省桐庐县陆春祥书院举行。
《富春江地理志》由鲁迅文学奖得主陆春祥创作,是“新水经注”大型文学精品创作出版工程的首册,该项目由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徐剑策划并主编,旨在邀请鲁奖等全国文学大奖作家参与,书写自己心中的母亲河,鲜活阐释“两山”理论,为河流立传,为故园和众生立传。
今天是《富春江地理志》的首发式,这是“新水经注”丛书的第一本,可以说是这套丛书的开山之作,《富春江地理志》确实为我们这个“新水经注”丛书奠定了一个极高的起点。
有时候我们必须相信办大事是有机缘的,这个机缘在于,“新水经注”从哪儿开始?从长江开始,从黄河开始,这都不算本事,谁不知道从长江开始,从黄河开始呀。但是从富春江开始,这既是本事,也是极大的难度。富春江固然不能和长江、黄河相比,但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牢固确立“山水之美”的观念,锻造出对于“山水之美”的那种感受力,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就是从这一条江开始的。
和《富春江地理志》的作者一样,我也记得吴均的《与朱元思书》,那是封非常优美的信,“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们老讲“山水”,山水在汉语中发展为一种中心性的感受力,正是从魏晋开始,也正是从这片土地上开始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富春江,我来得晚,到现在才来。我想起吴均的那封信,最后他写道,在富春江,“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我虽然不算“鸢飞戾天者”,但也算是一个营营役役的世务者,到了这儿,确实是有一种“息心”“忘归”之感。
我们的“新水经注”从富春江开始,同时也从《地理志》开始,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地理志”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比“水经注”还要早的传统,我们都知道班固《汉书》开始专设“地理志”。这个“地理”是个什么定义?不是我们现在的中学地理课的“地理”,而是“天文”相对的那个“地理”。它是山川大地,是大地上人们的生计和生息,是风俗,是人物,是人如何在山河间、山川里安居。我们可以想一想,班固发奋写《汉书》,写到最后要有一卷《地理志》,有了《地理志》,《汉书》伟大的历史世界,才能够获得江山和山水的根基。所有的英雄人物和故事,都是在这样的江河大地上,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计和生息中才得以展开的。那是我们生活和历史的基础,是我们生活和历史中恒长支持着我们的东西。
徐剑一开始怂恿我参与“新水经注”的写作,我说不敢。真不是矫情,我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以后才这么说的。幸亏我没答应,幸亏我不敢了,我之所以说不敢,正是因为我怕碰到这种有写“地理志”的抱负和写“地理志”的能力、恒心的作者。我们在这个时代,写大水也好,小水也好,终究是要写出一个类似于《汉书·地理志》那样胸怀之下的东西,我觉得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陆春祥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抱负,他为我们写出了《富春江地理志》。
这本书的架构是这样的,山川、风物、风俗、物产、人物、空间……他不是写一般意义上的介绍、一个地方的概况,他构建的是一个完整而丰沛的小世界。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一条伟大的文脉上,这本身既是巨大的考验和压力,同时也是幸福的。关于富春江的山水,从南朝吴均开始一路下来,到了此时,又有一个文人,叫陆春祥,他写的《富春江地理志》,就是在这种文脉中产生的。再过五百年,我们这些营营役役、忙于世务的人都被遗忘了,但是只要富春江还在,吴均会被记住,《富春江地理志》也会被记住。这就是书写的意义。
所以说我是非常羡慕他的,我自己做不到,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没有地方认同感的人。伟大的传统、深厚悠久的一个文人的自我身份的认同,到我这就算断了。但是在陆春祥那里,他的写作,深刻地植根于桐庐这片土地。当我说“植根于”什么的时候,这个词可能大家都已经用得疲倦了,哪里都是“植根于”……不是的,植根是一个文人一个书写者,深刻地把自己的经验,把自己的才华,用于书写属于自己的这方水土这方人,并当成自己毕生的一个使命,一步一步地写下去,持之以恒地写下去,永远能够从中感觉到新的生机、新的趣味。
其实,我们想一想,古代文人,比如在浙江,就有很多人立志为这个地方写一本乃至多本书,这其实就是他们的“植根”。一代一代人满怀深情、反反复复的这种书写,是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是相信这个世界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那么美了,在一千年后必然还会这么美,这样的一种信念,正是书写乐此不疲的意义。
我做不了这样的文人,但我对能够成为这样的一种文人充满了羡慕。能把我们的写作,把我们的文化生命寄托于我们的乡邦、桑梓,记录那个地方的生活、审美、价值,这样的文人,这样的书写者是幸福的。所以陆春祥不光写了《富春江地理志》,还写了“桐庐四书”。从“桐庐四书”到《富春江地理志》,我们能看到,他在桐庐真正地建构起了他的自身、他丰满的山河。靠着他的书写,铭记着桑梓的一切,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个时代重新立起来,重新被记忆,重新被感受。
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文人,是幸运的。这个地方也确实是美好、令人向往的地方,令人“息心”“忘归”的地方。
早年间,我一向认为陆春祥应该是个杂文家,而不是散文家。我是在什么意义上说他是杂文家呢?是在鲁迅的意义上,我的意思是说鲁迅对于中国杂的和散的、边缘的和零碎的,那个伟大的文学传统的重新发现,陆春祥也是如此。犹记得二十几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陆春祥,偶然翻到了他的一本书,他写的内容,是从唐宋笔记生发而来的写作。看得我怎么说呢,心里凉了一半,本来这个想法或者这样的路子,我还觉得有兴趣要走一走,结果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叫陆春祥,他已经走得那么好了,我也就只能在后边注视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我就另找道路了。作为一个持续地充满好奇心地探索中国文化、中国文脉和中国写作世界里类似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那样一个边缘和相对世界的文人,他的这种性质和志向与他对他家乡的爱,与他对他的乡邦和桑梓的这份文化上的担当和忠诚,其实是一体的,是一脉相承的。
这样的写作者是幸福的。这样的写作者也许他的东西不是最热闹的,他也并不期待着这样的热闹,但是他的东西会和他的桑梓、他的山水和他的这条江,一起永远存在。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