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薛桂凤到共青路上的“复兴小集”挑了只西瓜。这个集装箱改造的设摊点解决了复兴岛“岛民”跑一次菜场至少半个小时的“痛点”。

　　午后，点上一杯“瀑布冷萃”，安娜坐在皮爷咖啡外摆位上，和同事聊起Labubu。大学路沿线的桌椅缩短了商铺马路间的距离，拉近了人心。

　　晚上，郭子俊和好友相约美兰湖夜市，烧烤就啤酒，互诉衷肠。年轻人想用夜宵抚平烦恼，设在动迁地块上的限时夜市在规范和温度间找到平衡点。

　　集市、分时步行街、早餐车、外摆位……这些设摊经营活动承载着人们对一座城市“烟火气”的渴望。

　　顺应民意，近年来上海在提升“烟火气”上政策频出。

　　2022年12月起施行的《上海市市容环境卫生管理条例》首次在法律层面给划定公共区域用于设摊经营活动明确了前提条件。次年6月，多部门制定发布《关于进一步规范设摊经营活动的指导意见（试行）》。近期，多部门又发布了《关于进一步优化设摊治理提升城市“烟火气”的工作方案》。

　　这些政策在细节上各有侧重，但核心用意相同：在设摊治理上找到“最大公约数”，实现经济、社会、环境和城市“温度”的多赢。

摩登汽车与上海中心城区联手探索，今年约有50辆流动餐车将陆续开上街头，在规定的时间、地点设摊，满足所在区域多元的消费需求陈玺撼摄

5月24日、25日限时开启的大学路减碳步行街陈玺撼摄

双向奔赴

　　在上海城市发展过程中，“马路菜场”“马路集市”曾一度成了“脏乱差”的代表，影响城市形象，也让周边民众不堪其扰。于是，严管成为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上海对待无序设摊的主要态度。上世纪70年代至今，上海设摊管理经历了“还路于民”“分类管理”“源头治理”“精准治理”四个阶段，无序设摊数量从有记录的2007年4.7万个减少到了2024年的4666个。

　　但随着市民生活水平和多元化需求的提升，有人认为，过度治理设摊经营活动，是洁癖式的秩序偏好，忽视了个体差异化、多样化的需求，让城市缺乏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精致却有点无趣。

　　现阶段，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赞同这种观点，希望高品质的“摊贩”多一点，城市“烟火气”浓一点。然而，现实却也有点骨感，常年被严格管控的设摊经营活动要重新扶持起来绝非易事，其中的难点，无疑是找到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上海市市容环境卫生管理条例》施行至今，各区明确划定可从事设摊经营活动的公共区域有815个，其中，以往“摊贩”最集中的道路、桥梁、人行天桥、地下通道占比极小，不仅因为它们要优先保障通行功能，容易“一放就堵”“一放就乱”，还涉及公信力问题——这几类区域好不容易由乱到治，重新欢迎设摊，曾经配合治理的摊贩和周边居民难以接受。

　　此外，将宝贵的公共资源用于市集摆摊，能不能持续拉动消费、带动地方经济，也要打个问号。这些，正是各区谨慎划定或公开设摊区域的“纠结”所在。

2007年初拍摄的中华路马路菜场王翔摄

　　“寸土寸金”的上海将目光投向了公园绿地。

　　乐山六七村居民方贵华一有空就往乐山绿地跑，这座徐汇区最火的口袋公园活动不断，乐山片区2000多家商户轮番摆摊，“上午量个血压，下午咨询理财，隔三差五还有土特产、鲜花、手工艺品卖，这么好的公园都不舍得走了”。

　　西北方向不到3公里，虹桥公园的市集吸引大批白领。长宁区咖啡文化周与读书节开幕式后为期四天的市集上，有品牌摊位一天就卖掉了上千杯限定款饮料。

　　“文创和图书也很受欢迎，有人喝下午茶发现后，周末带孩子来淘宝。”园长陈志亭介绍，摊位主要由周边商户搭建，要求他们贴合本地需求来设计。中国图书进出口上海有限公司根据日企集聚的特点，精选了一批日文书籍。春秋、上航国旅则挖掘银发经济潜力，推出针对中老年居民的错峰优惠线路。

　　上海土地资源稀缺、人口密集，无法依靠城区的无限扩张来创造更多公共空间和服务。上海市绿化市容局市容管理处处长张浩认为，让高品质的“烟火气”进驻公园是一场“双向奔赴”，既符合公园走出舒适圈，打破传统运维观念即“公园+”的转型需求，又能给市集摊位带来稳定的游园客流。

　　更重要的是，公园作为优先确保居民休憩、活动权利的公共空间，可以绕开“路权该不该让步”这样的争议。

　　截至去年底，上海各类公园达到973座，今年计划再建120座公园，成为“千园之城”。“公园+设摊”的潜力值得期待。

虹桥公园的圆形广场以遮阳棚为界，分为内外两个环状区域，很适合摆摊陈玺撼摄

虹桥公园的市集，摊位主打咖啡、文创等特色图片来源：长宁区绿化市容局

以退为进

　　《清明上河图》中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是北宋汴京“烟火气”的重要组成部分。时至今日，它们仍被需要，只是流动性在高密度发展的现代城市空间内被压缩，更多以登堂入室或集合成市的相对固定状态延续着旺盛的生命力。

　　最新数据显示，在上海现有设摊点中，66处是利用闲置空间主要销售农副产品的管控点，438处是入场入室、弥补区域标准化菜市场、早餐网点供应不足问题的疏导点，其余是以新型业态为主，品牌化、主题化、特色化的集市、夜市、限时步行街、外摆位等点位。

　　上海再释放一批公共资源用于设摊的潜力十分有限。这对空间布局的规划设计提出更高要求：为数不多的新空间必须让“烟火气”集约化，避免低效集市遍地开花，不让宝贵的公共资源“错付”。

　　同样寸土寸金的新加坡经验值得借鉴。当地有一种高度集成各类社区商业业态的“邻里中心”，脱胎于新加坡政府上世纪60年代推行的“组屋计划”（一种公共住房制度）。里面既有菜场、银行、邮政、卫生所、洗衣房、理发店、快餐店、超市、书店、修理铺、公共厕所、社区活动中心这些“标配”，还是各类小商贩的“天堂”，“邻里中心”因此有“小贩中心”的别名。

　　坐落于新加坡西部的蔡厝港的第一乐广场仅用2万多平方米的经营面积，就“照顾”好了周边近50万名居民，诀窍不复杂：业态小而精，根据居民消费需求打造，往来又方便。

新加坡老巴刹，“小贩中心”的典型代表，有2500个室内餐位和1200个室外餐位，米其林、网红摊位样样有图片来源：老巴刹FB

　　这种“浓缩就是精华”的理念在上海多个商业综合体付诸实践。

　　有“小新天地”之称的鸿寿坊保留成片石库门里弄和鱼骨状肌理，只有1.5万平方米的商业体量曾被公认为“硬伤”。

　　就在业界认为鸿寿坊会压缩空间给商铺腾地方时，规划设计方案却回缩部分商铺边界，把空间让给“弄堂”。

　　“这是以退为进。”指着开吉茶馆门外的4把遮阳伞和配套的竹木桌椅，瑞安房地产鸿寿坊项目高级营运经理孙琦道出了反其道而行的理由：鸿寿坊无论商业体量、区位，优势都不及新天地，而且周边居民区多，不能简单复制新天地的高端商业，定位是社区商业，要给“烟火气”留出社交空间，迎接老弄堂里喝茶聊天氛围的回归。

　　目前，鸿寿坊32个外摆区域占用约三成公共空间，向80多家商户开放共享。最高峰日均七八万人次的客流，说明鸿寿坊押对了宝。

　　“门店看似缩小，算上外摆空间反而大了，现在营业额的两三成来自这些竹木桌椅。”店长张昊昱表示，开业以来，外摆位至少调整了四次，最近还在研究把遮阳伞换成雨棚，目的就是增强“摊贩感”，吸引年轻人对“复古”的好奇，调动中老年人的怀旧情绪。

　　沿着长寿路向东走，占地面积更小的昔步·统益里有异曲同工之妙。西部集团规划设计阶段就“咬牙”坚持下来的“留白”空间成为入驻商铺的活力之源。

　　全国首家由加拿大驻沪领事馆推荐的“Style Canada”加拿大户外用品集合店铺压根没想到，靠近主干道的“日咖夜酒”外摆位最近竟成了营收主要来源。

　　“我们更专注提供多元化的文化潮流休闲消费供给，和鸿寿坊错位共赢。”普陀城市更新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副经理邵子龙认为，长寿商圈将设摊经营活动纳入城市更新总体建设规划的做法，能避免“千摊一面”的同质化竞争，有利于区域商业的协同发展，还能节约宝贵的公共资源。

鸿寿坊内部分商户将整片外墙做成可敞开的玻璃门，将室内空间和外摆位打通陈玺撼摄

开吉茶馆鸿寿坊店，很多年轻人宁愿不吹空调，坐在外摆位上点热茶喝，认为这样是对弄堂文化的致敬陈玺撼摄

昔步·统益里，“日咖夜酒”外摆位一位难求陈玺撼摄

昔步·统益里，以宠物烘焙和美容服务为特色的全国首店“WAGTOPIA”靠门前十多个外摆的宠物跑梯吸引了大量客流陈玺撼摄

获得认同

　　“烟火气”正加速回归，但不少逛市集的人已发现，许多标榜“个性”“潮流”的摊位没了新鲜感，“似曾相识”，这是因为招商主体是同一家，采用同一种趋利模式，什么概念火就跟风做什么。

　　更值得玩味的是，只要这类市集的管理稍有松懈，来自周边的投诉就明显增多。

　　“维持干净整洁，控制油烟、噪音、营业时间，按规定经营，这些都是设摊的底线，是最基本的要求，但不是全部。”张浩表示，一些市集美誉度不高，除了管理水平、招商品质等方面的原因，还因为忽视了与居民、消费需求的同频共振。

　　上海最新发布的提升城市“烟火气”方案就给“盲目”设摊提了醒：“根据群众实际需求，因地制宜优化设摊布局”。

　　虽然综合考虑市容环境卫生、交通安全、公共安全、消费需求等因素，可以划定一定的公共区域用于从事设摊经营活动，但设摊经营期间，总有部分公共权利暂时让渡，还可能由于管理问题，影响周边居民和单位享有健康安全舒适环境的权利。

　　设摊经营活动想要“长青”，需要照顾所在区域的“情绪”，提供优质供给“找补”。视野放大到整座城市的精细化治理，也迫切需要这样的智慧。

　　上个月的一个周末，多伦路上的市集搭起临时法庭，上演改编自韩国电影的戏剧《人生拼图》，其中一幕关于监护权争夺的庭审戏，包括周边居民在内的现场观众受邀饰演旁听群众，还参与了“判决”。余庆坊居民很兴奋：“感觉成了电影明星！”

　　市集就是舞台，邀请观众当群演，这种有趣社会实验的用意不难猜测：消解市集的疏离感，让周边居民和商户觉得市集和自己有关，进而产生认同。

　　虹口区绿化市容局局长吴大庆表示，多伦市集专注于挖掘多伦路的历史文化底蕴，已经推出的五个戏剧主题都强调和市集观众的互动，就是为了激发居民对街区文化底蕴的自豪感，在市集和社区间建立情感纽带。

绿野仙踪戏剧结束后，演员拉着孩子们一起巡游，马路市集便和社区建立了情感链接图片来源：多伦市集

昔步·统益里商户通过内退边界，设置了一批公共座椅，让年轻人不需要消费也能坐着歇脚聊天，博得了公众的好感陈玺撼摄

　　共建共治共享的氛围，在“老牌”步行街黄金城道上也很浓厚。每年秋季银杏叶金黄时，路上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游客，两侧商户生意兴隆，外摆位一座难求，但居民没有获得感。

　　寻找“最大公约数”的议题摆到了黄金城道步行街共治委的街区共创会上。古北荣华第三居委会的代表提出，开放了十几年的步行街公共设施老化，沿街商户能否做些贡献。

　　一些商户代表爽快答应，购置了一批契合步行街风貌的公共座椅赠予社区。平安银行古北支行、浦发银行黄金城道支行、中信银行古北支行还认养了银杏。

　　近期，步行街280多家商户在外摆位上达成共识，在外摆位与门店之间留出至少1.5米，一些外摆位调整桌椅和遮阳伞尺寸或定期收入店内，腾出更宽敞的人行空间。

　　听说游客多、如厕难，开了十多年的“早安巴黎”打开内部卫生间。店长袁梅说，居民对外摆位的宽容理解帮助门店度过了艰难时光，“步行街变得更好，居民商户都受益”。

黄金城道步行街共治委的街区共创会上，各方代表开怀畅聊陈玺撼摄

黄金城道步行街外摆位经过规范，给通行留足空间陈玺撼摄